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医院消毒水的味道直往我鼻孔里钻,呛得我太阳穴突突地跳。手机屏幕上,催缴费的通知短信一条叠着一条,红得刺眼。

三万八。

我死死攥着那张薄薄的缴费单,指尖冰凉,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。单子上“林小宝”三个字,像三根针,扎进我眼里。

“林晚舟,你到底交不交?后面排队呢!”窗口里的护士不耐烦地敲了敲玻璃。

“交…交的。”我声音干涩,舌头像是粘在了上颚。手忙脚乱地掏出那个磨得掉漆的旧钱包,把里面所有的钱——皱巴巴的几张红票子,还有一把零碎——一股脑全塞进窗口。

“就这点?差得远呢!手术费加急,今天下午五点前必须凑齐,不然手术排期就过了!”护士点了点钱,眉头皱得更紧,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块黏在地上的口香糖。

“我知道,我知道,麻烦您先登记上,我马上去凑!求您了!”我几乎是趴在冰冷的玻璃上,声音带着自己都厌恶的卑微乞求。

护士撇撇嘴,动作麻利地敲了几下键盘:“行吧,登记了。五点,过时不候。”她递出一张新的单子,“喏,还差三万七千二。”

那张轻飘飘的纸,像块烧红的烙铁,烫得我手心发疼。我胡乱塞进包里,转身就跑。高跟鞋在光滑的地砖上敲出急促又慌乱的鼓点,每一步都踩在我快要蹦出胸口的心脏上。

小宝还在儿童病房里躺着,小脸烧得通红,蔫蔫的没什么精神。昨天半夜突然高烧惊厥,送来医院一查,急性阑尾炎,已经穿孔了,必须立刻手术。医生说再晚点,后果不堪设想。

三万八。对于现在的我,是个能压死骆驼的天文数字。

我冲进病房,小宝正迷迷糊糊地睡着。护工张阿姨看见我,赶紧站起来:“小林,怎么样了?”

“张姨,麻烦您再帮我看着小宝一会儿,我得出去弄钱。”我声音发颤,俯身亲了亲小宝滚烫的额头,那温度灼得我眼眶发热。

“哎,你去,快去!孩子我看着,你放心。”张阿姨连声答应。

放心?我拿什么放心?我连自己能不能在下午五点前弄到这笔救命钱都不知道。

出了医院大门,初夏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砸下来,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。银行卡余额三位数,手机通讯录翻烂了,能开口借钱的亲戚朋友,这几年为了养小宝和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,早就透支了个遍。网贷?那是个无底洞,我跳进去,小宝怎么办?

只有一个地方了。虽然知道希望渺茫,但我必须去试试。我工作的那个工地。

包工头老赵正蹲在临时工棚门口抽烟,一脸横肉被太阳晒得油亮。看见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,他眼皮都没抬一下。

“赵哥…”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“预支…能预支我点工钱吗?我儿子在医院,等着钱做手术…”

老赵慢悠悠吐出一个烟圈,斜眼睨我:“林晚舟,你才干了几天?满打满算不到半个月。规矩懂不懂?都是月底结账!”

“赵哥,求你了,孩子等不了,急症手术,下午五点前就得交钱!”我急得声音都变了调,“我后面几个月工钱都可以扣,利息也行!先给我三万八,不,三万七就行…”

“三万八?”老赵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烟头往地上一摁,“你当我是开银行的?你一个搬水泥、筛沙子的娘们儿,半个月工钱撑死两千!张口就要几万?没有!”

他站起身,拍了拍屁股上的灰,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:“我说林晚舟,看你模样也周正,年纪轻轻带着个拖油瓶,干这种糙老爷们的活,图啥?早听哥一句劝,找个男人是正经!何必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?”

这些话像淬了毒的针,密密麻麻扎过来。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用那点尖锐的疼提醒自己不能倒。为了小宝,什么屈辱我都得咽下去。

“赵哥,孩子真的等着救命…我…”我几乎要给他跪下。

“行了行了,”老赵不耐烦地挥手,像赶苍蝇,“哭丧着脸给谁看?晦气!今天下午三号楼那边卸水泥,缺人手,你要干,算你双倍工钱。干不干?不干滚蛋!”

双倍工钱…卸水泥…我脑子里飞快地计算。卸一车水泥,按双倍算,大概能有三百。一下午,拼了命,卸个四五车…杯水车薪,但总比没有强。

“我干!”我咬着牙,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。

“那还杵着干啥?赶紧去换衣服上工!三点半车就到了,别磨蹭!”老赵吼了一嗓子。

工地的简易更衣间里,我换下洗得发白的连衣裙,套上那身灰扑扑、散发着汗臭和水泥味的工装。劣质的布料摩擦着皮肤,粗糙得难受。镜子里的女人,头发凌乱,脸色苍白,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恐惧,哪里还有半分当年那个被沈嘉树捧在手心里、连瓶盖都舍不得让我拧的林晚舟的影子?

沈嘉树。

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,在我心底漾开一圈苦涩的涟漪。五年了。那个曾经意气风发、站在云端俯瞰众生的男人,那个在我怀孕四个月时,被他母亲宋女士一句轻飘飘的“玩玩可以,进沈家门?她配吗?”,就让我彻底认清现实的男人。

“晚舟,我妈…她身体不好,受不得刺激。孩子…打了吧。你需要多少钱补偿,尽管开口。”沈嘉树当时的声音隔着电话线传来,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,仿佛在讨论丢弃一件旧家具。

我站在喧闹的街头,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,世界瞬间失声。补偿?他以为他沈大少爷的钱,能买断我腹中这个已经会踢腾的小生命吗?

我没有哭,没有闹。只是默默收拾了自己少得可怜的东西,离开了那座承载了我所有天真幻想的城市。换了号码,切断了所有可能的联系。我要生下这个孩子,我要证明,没有他沈嘉树,没有沈家的光环,我林晚舟也能活下去,而且,要带着他的孩子,活得堂堂正正。

这五年,是怎么过来的?白天在快餐店、超市、小作坊打零工,晚上等小宝睡了,就接些糊纸盒、串珠子的手工活。住过阴暗潮湿的地下室,也挤过隔音极差的群租房。最穷的时候,一包挂面吃三天,白水煮面,连根青菜都舍不得放。小宝很乖,很少哭闹,但看着他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,看着他穿着别人给的旧衣服,看着他羡慕地盯着橱窗里的玩具却懂事地从不开口要…每一次,都像一把钝刀,在我心上来回切割。

直到半年前,听说这边工地工资日结,虽然苦点累点,但钱来得快。我咬咬牙,把小宝托付给还算靠谱的张阿姨,自己一头扎进了这片钢筋水泥的丛林。

卸水泥的活,比筛沙子更不是人干的。

下午的太阳毒辣辣地烤着,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粉尘。巨大的水泥罐车轰鸣着倒车,扬起漫天黄尘。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骂骂咧咧地开始干活。

我深吸一口气,那粉尘呛得我一阵猛咳,肺管子生疼。弯下腰,双手抓住一袋水泥的边缘。死沉!估计有百十来斤。我闷哼一声,用尽全身力气把它拖拽出来,腰猛地一沉,差点没站稳。粗糙的水泥袋子磨着我的肩膀和手臂,火辣辣地疼。

“哟,林晚舟,真来卸水泥啊?”一个工友叼着烟,语气里满是戏谑,“行不行啊?不行趁早滚蛋,别耽误我们干活!”

我没吭声,咬着后槽牙,憋着一股劲,把水泥袋猛地扛上肩头。巨大的重量压下来,膝盖一软,我踉跄了一步,差点跪倒。水泥灰簌簌地往下掉,钻进我的头发、脖子,和汗水混在一起,粘腻得让人发疯。

“看着点路!摔一袋你赔得起吗?”开叉车的司机不耐烦地吼着。

我死死咬着下唇,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味。一步一步,踩着脚下硌脚的碎石和灰土,朝着指定的堆放点挪动。肩膀像是要裂开,腰像断了一样。汗水糊住了眼睛,又涩又疼。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:扛一袋,三百块!再扛一袋!为了小宝的手术费!

汗水浸透了工装,紧紧贴在身上,勾勒出狼狈不堪的轮廓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感。我不知道自己扛了多少袋,五袋?十袋?时间失去了概念,世界只剩下肩上沉重的负担,脚下摇晃的路,和耳边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。

就在我又一次摇摇晃晃扛起一袋水泥时,脚下一滑,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。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,连人带水泥袋,狠狠朝旁边摔去!

“小心!”一声惊呼。

预想中砸在地上的剧痛没有传来。一只手臂猛地从侧面伸过来,用力地拽了我一把。巨大的惯性带着我们两个一起摔倒,我重重地压在了那个“肉垫”上,水泥袋砸落在地,发出一声闷响,激起更大的灰尘。

“咳咳咳…”我被呛得涕泪横流,挣扎着想爬起来,手掌按在身下人的胸口,触感坚硬,却带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感。

“你没事吧?”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声在耳边响起,带着压抑的痛楚。

这声音…像一道闪电,劈开了我混沌的意识!

我猛地抬起头,透过迷蒙的泪水和弥漫的粉尘,对上了一双眼睛。

那双眼睛,曾经盛满了矜贵的骄矜和漫不经心的温柔,此刻却布满了红血丝,眼窝深陷,里面翻滚着浓烈的震惊、难以置信,还有…一种我从未见过的、深不见底的狼狈。

沈嘉树。

真的是他。
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。漫天的黄尘似乎也静止了,工地的喧嚣成了模糊的背景音。世界缩窄到只剩下我和他,以如此狼狈不堪的姿态,在这肮脏的工地上重逢。

他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廉价保安制服,深蓝色,洗得发白,袖口和领口磨损得厉害。原本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,沾满了灰尘,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,整个人瘦了一大圈,曾经那种迫人的贵气荡然无存,只剩下被生活重锤后的颓唐和沧桑。

沈嘉树。沈氏集团曾经光芒万丈的太子爷。此刻,像个落魄的流浪汉。

我大脑一片空白,浑身的血液好像瞬间冲上头顶,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。震惊、屈辱、难堪、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尖锐痛楚,像海啸一样将我淹没。我甚至忘了自己还半压在他身上,忘了那袋砸在脚边的水泥。

“晚…晚舟?”他嘴唇翕动,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。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我脸上,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,从我沾满灰土的头发,看到我被汗水浸透、印着深深污迹的廉价工装,再看到我肩膀上被水泥袋磨出的、浸着血丝的破口。那双深陷的眼睛里,翻涌的情绪剧烈得几乎要溢出来——是心痛?是愧疚?还是…一种看到同样跌落尘埃者的复杂共鸣?

“你…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他艰难地问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。

这句话像一盆冰水,兜头浇下,瞬间浇灭了我所有的恍惚。尖锐的痛楚和巨大的羞耻感猛地攥住了心脏。

我怎么在这里?拜谁所赐?

五年前那个冰冷的电话,宋女士刻薄轻蔑的脸,还有他沈嘉树那句“孩子打了吧”…无数画面碎片般涌现,带着锋利的棱角,割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疼。

一股邪火猛地窜了上来,烧得我理智全无。我猛地从他身上弹开,像避开什么肮脏的瘟疫,动作幅度之大,扯得肩膀的伤口一阵钻心的疼。

“我怎么在这里?”我声音尖利,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浓重的嘲讽,在这嘈杂的工地上异常刺耳,“沈大少爷管得着吗?怎么,你们沈家的生意,现在做到这破工地上了?还是您大少爷体察民情,亲自来体验生活了?”

我的目光扫过他身上的保安制服,那廉价的布料和刺眼的安保臂章,像针一样扎着我的眼睛。一股近乎残忍的快意涌了上来。

“哦,不对,”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声音拔得更高,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尖锐,“瞧我这记性。沈氏集团?好像半年前就破产清盘了吧?新闻上铺天盖地都是呢!怎么,高高在上的沈少爷,这是落魄了?也沦落到跟我们这些下等人抢饭吃了?”

我的话像淬了毒的匕首,一刀刀精准地捅向他最痛的地方。

沈嘉树的脸色,在我一句句的嘲讽中,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。他撑在地上的手紧握成拳,指关节捏得发白,手背上青筋暴起。那双深陷的眼睛里,翻涌的震惊和痛楚迅速被一种更深沉的、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屈辱和难堪取代。他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,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,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。只是死死地盯着我,眼神复杂得像一团化不开的浓墨。

周围的工友和路过的工人都停下了动作,好奇又带着点看热闹的目光聚焦在我们身上,窃窃私语声嗡嗡响起。

“喂!林晚舟!你搞什么鬼!”包工头老赵的怒吼打破了这诡异的僵持。他气势汹汹地冲过来,指着地上破裂的水泥袋和散落的水泥粉,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,“摔坏一袋!你他妈知不知道多少钱?还有你!”他转向还半躺在地上的沈嘉树,语气更冲,“新来的保安是吧?谁让你多管闲事?她摔死是她的事!现在好了,水泥撒了,袋子破了,这损失算谁的?啊?”

老赵的咆哮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。三万八的手术费!下午五点!小宝还在医院等着!

巨大的恐慌瞬间压倒了所有情绪。我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老赵,甚至顾不上再看地上的沈嘉树一眼,扑到那堆散落的水泥旁,徒劳地用手去拢那些细密的灰粉,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哀求:“赵哥!赵哥对不起!我不是故意的!这袋水泥…扣我工钱!扣我双倍!不,三倍!求求你,让我继续干!我儿子等着钱救命啊!下午五点前必须交钱!”

我的动作疯狂又无助,水泥灰沾满了我的双手、脸颊,和汗水泪水混在一起,糊成一片肮脏的泥泞。工装被扯得更开,露出肩膀上磨破的血痕,在灰土中显得格外刺眼。

老赵大概被我这副疯魔的样子震住了,愣了一下,随即更加不耐烦:“滚滚滚!别在这儿丢人现眼!晦气!工钱?你今天一分钱也别想拿!赶紧滚蛋!别死我工地上!”

“赵哥!求你了!再给我一次机会!”我绝望地抓住他的裤腿,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。

“撒手!”老赵厌恶地一脚踢开我的手。

就在这时,一直沉默的沈嘉树突然动了。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,动作带着一股狠劲,几步冲到老赵面前。

他比老赵高半个头,虽然落魄,但那股子曾经属于上位者的气势,在极度压抑的愤怒下,竟隐隐透了出来。他一把揪住了老赵油腻的衣领,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,声音低沉嘶哑,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戾气:“你再说一遍?让她滚?扣她工钱?”

老赵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和那眼神里的狠厉吓住了,一时竟忘了挣扎:“你…你他妈谁啊?放手!”

“她的工钱,一分不能少!摔坏的水泥,算我的!”沈嘉树几乎是吼出来的,额角青筋跳动。他另一只手在口袋里粗暴地摸索着,掏出一个同样破旧的钱包,看也不看,把里面所有的现金——几张红票子夹杂着零钱——狠狠摔在老赵脸上!

“够不够?不够老子这条命押给你!”他喘着粗气,眼睛赤红,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。

红色的钞票和零散的硬币哗啦啦地砸在老赵脸上、身上,又散落一地。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
所有人都惊呆了,包括我。我看着那个像疯子一样的沈嘉树,看着他为了我,为了那几百块钱工钱,像个市井流氓一样揪着包工头的衣领,把身上仅有的钱甩出去…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尖锐的刺痛感攫住了我。这不是我认识的沈嘉树。那个永远矜贵优雅、连头发丝都透着精致的男人,怎么会变成这样?

老赵被他吼得懵了,脸上被钱砸到的地方火辣辣的,更多的是被当众羞辱的难堪。他涨红了脸,猛地挣开沈嘉树的手,指着他的鼻子:“妈的!神经病!算老子倒霉!滚!你们两个都给我滚!别再让老子看见你们!”他骂骂咧咧地弯腰去捡地上的钱,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。

沈嘉树胸口剧烈起伏,他看也没看老赵,猛地转过身,几步跨到我面前。他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,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!

他的手指滚烫,力道大得惊人,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。手腕上被水泥袋勒出的伤痕被他碰到,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。

“走!”他声音嘶哑,只有一个字,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。

“你放开我!”我像被烫到一样,拼命挣扎,恐惧和愤怒交织,“沈嘉树!你凭什么!我的事不用你管!”

“闭嘴!”他低吼一声,根本不理会我的挣扎,拽着我就往工地大门的方向拖。他的力气大得惊人,我被他拖得踉踉跄跄,脚上的劣质劳保鞋几次绊到碎石,狼狈不堪。

“放开!你混蛋!沈嘉树!”我尖叫着,用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指,指甲在他手背上划出几道血痕。

他像是感觉不到疼,只是死死地攥着,拖着我穿过那些看热闹的人群,穿过飞扬的尘土和刺鼻的气味。工友们指指点点的目光像芒刺,扎得我浑身发抖。屈辱的泪水终于忍不住,汹涌地滚落下来,混合着脸上的水泥灰,留下肮脏的泪痕。

一路被他强行拖拽着,出了工地大门,拐进旁边一条堆满建筑垃圾、散发着恶臭的僻静小巷。

巷子尽头,他猛地把我甩开。惯性让我重重撞在冰冷的砖墙上,后背一阵闷痛。

“沈嘉树!你发什么疯!”我靠着墙,大口喘着气,愤怒地瞪着他,眼泪还在不停地流。

他站在我面前,胸膛剧烈起伏,深陷的眼窝赤红一片。他死死地盯着我,眼神复杂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,汹涌着太多我无法分辨的情绪——愤怒、痛苦、难以置信,还有一种…深切的、几乎要将人灼伤的悲哀。

“我发疯?”他声音沙哑得厉害,带着一种自嘲的尖锐,“林晚舟!你告诉我!刚刚那个为了几百块钱,跪在地上像狗一样求人的女人是谁?那个在工地扛水泥、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女人是谁?啊?!”

他猛地往前一步,逼近我,浓重的压迫感让我几乎窒息。“五年!你他妈消失得无影无踪!就为了过这种日子?就为了把自己糟践成这样?!”他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。

“这日子是谁逼的?!”我被他彻底激怒,积压了五年的委屈、愤怒、不甘,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,声音尖利得破了音,“是我愿意的吗?沈嘉树!你他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质问我?!”

我抬手狠狠抹掉脸上的泪水和泥灰,露出底下同样狼狈却燃烧着恨意的脸:“是你们沈家!是你那个高高在上的妈!是你!五年前,是你亲口说的,‘孩子打了吧,需要多少钱补偿’!补偿?沈嘉树,你告诉我,我儿子林小宝的一条命,值多少钱?!你沈家赔得起吗?!”

“林小宝…”沈嘉树像是被这个名字重重击中了,高大的身躯猛地晃了一下,脸色瞬间惨白如纸。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,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、无法理解的震动和迷茫。“孩子…你生下来了?叫…林小宝?”

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,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。那种茫然无措的神情,像一把生锈的钝刀,猝不及防地捅进了我心里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。原来…他真的不知道。这五年,他从未想过,也从未试图寻找过那个被他轻飘飘一句“打了吧”就决定放弃的小生命。

一股冰冷的寒意,从脚底直冲头顶,浇灭了我所有的怒火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荒诞的悲凉。

“呵…”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声音低了下去,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嘲讽,“是啊,生下来了。一个你们沈家‘不配存在’的孩子。怎么,沈少爷现在落魄了,终于有空想起来,自己还有个‘孽种’流落在外了?”

“孽种”两个字,像淬了冰的针,狠狠扎向他,也扎向我自己。

沈嘉树像是被这两个字彻底击垮了,高大的身躯佝偻下去,踉跄着后退了一步,靠在对面肮脏的墙壁上。他抬手捂住脸,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。没有声音,但那种无声的、巨大的痛苦和崩溃,像实质的潮水,瞬间淹没了这条阴暗的小巷。

过了很久,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。他才缓缓放下手,露出一张惨白、布满泪痕和绝望的脸。那双曾经盛满骄矜的眼睛,此刻只剩下空洞和死寂。

“晚舟…”他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,带着一种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求,“孩子…孩子怎么样了?手术…需要多少钱?”

手术费!小宝!

他这句问话像一记重锤,猛地把我从这混乱不堪的重逢和撕心裂肺的往事中砸醒。下午五点!三万八!不,现在只差三万七了!

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,压倒了所有的情绪。我猛地推开他,看也没看他那张痛苦绝望的脸,像疯了一样冲出小巷,朝着医院的方向狂奔而去。

时间!时间就是小宝的命!

我脑子里一片空白,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:钱!钱!钱!

跑!用尽全身力气去跑!肺像要炸开,喉咙里全是血腥味,劣质的劳保鞋磨得脚底生疼。街边的景物飞速倒退,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光影。我什么都顾不上了,什么沈嘉树,什么屈辱,什么过去…通通滚开!我只知道,我的小宝在等我,等我拿着钱去救他!

一路狂奔回医院,冲进大厅。电子钟显示:四点四十分。

我冲到缴费窗口,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:“护士…林…林小宝的…钱…我…”

“林晚舟?”窗口里的护士抬头看了我一眼,眉头立刻皱了起来,“你怎么搞成这副鬼样子?钱凑齐了?”

我手忙脚乱地在那个破旧的钱包里翻找,把仅剩的几张零钱和刚才沈嘉树摔出去后、混乱中我下意识捡起来塞进口袋的、沾着水泥灰的几百块钱,一股脑全掏出来,颤抖着塞进窗口。

“还…还差…很多…”汗水混着水泥灰,顺着我的额角往下淌。

护士看着那堆零散的、脏兮兮的钞票,眼神里的不耐和鄙夷几乎要溢出来:“这点?差得远呢!说了五点前必须交齐!你这…”她看了看时间,四点四十五分,“还有十五分钟!赶紧想办法!不然手术室那边就安排给别人了!”

“我知道!我知道!求求您再等等!我马上!马上想办法!”我急得几乎要给她跪下,声音带着哭腔,语无伦次。脑子里飞快地旋转:借?找谁借?高利贷?不,不行!那会彻底毁了我和小宝!可是小宝…

巨大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,一寸寸淹没我的头顶。

就在这时,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风尘和汗味,猛地冲到了窗口旁边。

是沈嘉树。他显然也是一路跑来的,胸口剧烈起伏,额发被汗水浸透贴在皮肤上,身上的保安制服沾满了灰尘,比我好不了多少。

他看也没看我,直接对着窗口里的护士,声音急促而嘶哑:“林小宝的手术费,还差多少?”

护士愣了一下,大概是被他这副样子和语气镇住,下意识报出数字:“还差三万七千二。”

沈嘉树没有丝毫犹豫,猛地从他那件同样破旧的保安制服内袋里,掏出一个东西。

那是一个小小的、深蓝色的丝绒首饰盒。盒子边缘有些磨损,但依旧能看出曾经的精致。他打开盒子,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戒指。戒圈是简洁的铂金,中间镶嵌着一颗不大却切割完美的钻石,在日光灯下折射出冰冷而璀璨的光芒。

这是我当年离开时,唯一没有带走的东西。是他曾经单膝跪地,满眼星光对我说“嫁给我”时,亲手为我戴上的求婚戒指。后来被我摘下,连同所有关于他的幻想,一起尘封在了过去。

他怎么会还留着它?而且,带在身边?在这种时候,这种地方拿出来?

“这个,够不够?”沈嘉树的声音干涩紧绷,他把戒指连同盒子一起,猛地推到窗口前。

护士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懵了,她狐疑地拿起那个小盒子,仔细看了看里面的钻戒,又抬头看看沈嘉树,再看看旁边形容狼狈、呆若木鸡的我,眼神复杂。

“这…我需要找主任鉴定一下…”护士犹豫着说。

“鉴定要多久?”沈嘉树急声问,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台面,泄露着他内心的焦灼,“孩子的手术等不了!能不能先登记缴费?东西押在这里!我保证是真的!如果不够,我…”

“行吧行吧!”护士大概是被他眼里的急切和那枚戒指的光华说服了,也可能是被我们两个这副“亡命鸳鸯”般的架势弄得没了脾气,“我先登记缴费,戒指我收下,等主任鉴定完再说!名字?沈嘉树?”

“对!”沈嘉树立刻应道,飞快地在缴费单上签下他的名字。那三个字,签得依旧带着骨子里的锋芒,却微微发颤。

护士动作麻利地操作着电脑,打印机嗡嗡作响。一张新的、盖着红章的缴费凭证被递了出来。

“好了,手术费交齐了。赶紧去手术室那边等着吧!”护士把凭证塞给沈嘉树,同时小心地收起了那个丝绒盒子。

交齐了?

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,腿一软,差点瘫倒在地。巨大的、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全身。小宝有救了…有救了…

沈嘉树一把扶住了我的胳膊,他的手掌依旧滚烫,带着薄茧,用力地支撑着我。

我猛地甩开他的手,像是被烙铁烫到。身体晃了晃,勉强站稳。我抬起头,看着他。他脸上还带着奔跑后的潮红和未干的汗迹,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…一种小心翼翼的探寻。

“钱…我会还你。”我听到自己冰冷的声音响起,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和划清界限的冷漠,“戒指的钱,还有…今天的水泥钱。一分不少。”

沈嘉树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,扶着我的那只手也僵在了半空。他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最终却只是颓然地放下手,眼神黯淡下去,低低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
我没再看他,转身,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,一步一步,朝着手术室的方向挪去。每一步,都踩在冰冷的、铺满消毒水味道的地砖上,也踩在我和他之间,那道早已血肉模糊、深不见底的鸿沟上。

手术室的灯,亮得刺眼。

我蜷缩在走廊冰冷的塑料椅子上,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。水泥灰和汗渍黏在皮肤上,又冷又痒,肩膀被磨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。但我感觉不到,所有的感官都死死锁在那扇紧闭的门上。

沈嘉树坐在离我几步远的另一张椅子上,背脊挺得笔直,却透着一股僵硬的疲惫。他低着头,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走廊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瘦削的侧脸轮廓,胡茬青黑,眼下的阴影浓重得像化不开的墨。那身不合体的保安制服,此刻更像一个巨大的讽刺符号。

我们之间,是死一般的沉默。只有远处护士站偶尔传来的低语,还有我压抑不住的、细微的抽气声——肩膀的伤口疼得厉害。

时间一分一秒,走得慢得令人窒息。
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是一个世纪,那盏刺眼的红灯终于“啪”地一声,熄灭了。

我像被电击一样猛地弹起来,冲向手术室门口。

门开了。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了出来,摘下口罩,脸上带着一丝疲惫,但眼神是平和的。

“医生!我儿子…”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

“手术很成功。”医生言简意赅,给了我一颗定心丸,“急性阑尾炎穿孔,腹腔感染比较严重,好在送医还算及时。已经清理干净了,接下来就是抗感染治疗和恢复。孩子麻醉还没醒,一会儿送病房观察。”

“谢谢!谢谢医生!”巨大的狂喜和感激冲上头顶,我几乎要哭出来,只能不停地鞠躬道谢。

医生点点头,转身离开了。

很快,护士推着移动病床出来了。小宝躺在上面,小小的身体盖着白色的被子,小脸依旧苍白,但呼吸平稳。他还昏睡着,长长的睫毛安静地覆盖着眼睑。

我的小宝…我的命…

眼泪终于决堤,汹涌而出。我扑到床边,小心翼翼地握住他露在被子外的小手,那温热的触感让我悬了一天的心,终于重重落回了实处。

“小宝…”我哽咽着,低声呼唤。

护士推着病床往病房走。我亦步亦趋地跟着,视线片刻不离小宝的脸,仿佛一眨眼他就会消失。

沈嘉树也默默地跟了上来。他保持着几步的距离,像个沉默的影子。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,沉甸甸地落在我和小宝身上,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、小心翼翼的注视。

回到病房,护士交代了注意事项,挂上点滴。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三人。小宝安静地睡着,点滴瓶里的液体规律地滴落。

我坐在床边,握着小宝的手,用棉签蘸了温水,轻轻湿润他干裂的嘴唇。

沈嘉树站在病床的另一侧,隔着小宝的身体,看着我。他的喉结滚动了好几下,终于,极其艰难地,沙哑地开口:

“他…多大了?”

我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,没有抬头,声音没什么起伏:“四岁半。”

“四岁半…”他低声重复,像是在咀嚼这个数字的分量。沉默了几秒,他又问,声音更轻,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试探:“他…长得像谁?”

这一次,我抬起了头,目光平静地看向他。病房里惨白的灯光落在他脸上,清晰地照出他眼底浓重的血丝和深切的渴望。

我没有立刻回答。小宝的眉眼,确实像极了他。尤其是睡着时,那安静的模样,几乎是他小时候照片的翻版。但此刻,看着沈嘉树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、迟来的父爱,我只觉得讽刺。

“像我。”我清晰地吐出两个字,斩钉截铁。然后,不再看他,低下头,继续专注地照顾小宝。

沈嘉树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。他看着我,眼神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,黯淡下去,只剩下更深的痛楚和失落。他嘴唇动了动,最终什么也没说,只是颓然地垂下头,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。

病房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。只有小宝平稳的呼吸声,和点滴的滴答声。

接下来的几天,沈嘉树像个幽灵,固执地徘徊在病房周围。

他不再穿那身刺眼的保安制服,换上了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牛仔裤,但那份落魄的气息依旧如影随形。他总是在小宝醒着、而我恰好不在(比如去打水、去食堂买饭)的时候,“恰好”出现在病房门口。

他会带来一些东西。有时是包装精致但明显是打折处理、或者临期的小蛋糕、小零食(小宝因为术后只能吃流食,这些都被我冷着脸拒绝了)。有时是几本崭新的、色彩鲜艳的儿童绘本(小宝精神好时,会好奇地瞟两眼,但我不开口,他也懂事地不去碰)。更多的时候,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门口,隔着一段距离,贪婪地看着病床上那个小小的人儿,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的毛线。

他试图和小宝说话。

“小朋友,你叫什么名字?”他蹲在床边,尽量放柔声音,但那份刻意的小心翼翼反而显得有些笨拙。

小宝眨巴着大眼睛,看看他,又看看我,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角,小声但清晰地回答:“我叫林小宝。”他把“林”字咬得很重。

沈嘉树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,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:“小宝…名字真好听。你…喜欢看什么动画片?”

“汪汪队。”小宝小声说,身体却更往我怀里缩了缩。

“哦,汪汪队啊…”沈嘉树有些无措地应着,搜肠刮肚地想找话题,“那…你喜欢哪个小狗?莱德队长?”

小宝摇摇头,小脸埋在我怀里,不说话了。他对这个突然出现、总是盯着他看的陌生叔叔,有着本能的警惕和疏离。

沈嘉树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,眼底的光一点点熄灭。他讪讪地站起身,高大的身躯显得有些无措。

“小宝要休息了。”我冷冷地开口,下着逐客令。

他深深地看了小宝一眼,那眼神里充满了不舍和痛苦,最终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:“好好休息。”然后,默默地转身离开。背影萧索,肩膀垮塌下去。

这样的情况,重复了三四次。每一次,都以他的黯然离场告终。小宝对他,始终保持着一种礼貌而疏远的距离感。这比直接的抗拒,更让沈嘉树难受。

直到第五天下午。

小宝恢复得不错,已经可以吃些软烂的面条和粥了,精神头也好了许多。我正用小勺一口一口喂他吃医院食堂买来的小米粥。

沈嘉树又来了。这次,他没带任何东西,只是站在门口,没有立刻进来。他的脸色异常憔悴,眼下的乌青浓得吓人,嘴唇干裂起皮,下巴上的胡茬乱糟糟的,整个人透着一股行尸走肉般的颓败气息。他望着小宝,眼神直勾勾的,里面翻滚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挣扎和…不顾一切的孤注一掷。

我心头一凛,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。

果然,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,深吸一口气,大步走了进来,直接蹲在了小宝的病床边,无视了我的存在。

“小宝,”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,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急切,“看着我,小宝。”

小宝被他突然靠近和严肃的语气吓了一跳,勺子里的粥都忘了咽,呆呆地看着他。

“我是爸爸。”沈嘉树盯着小宝的眼睛,一字一顿,清晰无比地说。他的声音不大,却像一颗炸弹,猛地投进了这间安静的病房。

“轰”的一声,我脑子里一片空白,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,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。勺子“当啷”一声掉在碗里,溅出几点米汤。

小宝也彻底懵了。他茫然地睁大了眼睛,小嘴微张,看看沈嘉树,又看看我,小脸上写满了无措和困惑。“爸爸?”

“对!我是爸爸!你的爸爸!”沈嘉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,急切地重复,甚至伸出手,想要去触碰小宝的脸颊,“小宝,叫爸爸!叫一声爸爸!”

“沈嘉树!你干什么!”我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和愤怒中回过神,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,猛地站起来,一把将他狠狠推开!巨大的力道让他猝不及防,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,撞在身后的柜子上,发出哐当一声巨响。

“你疯了?!谁让你跟孩子说这些的?!”我挡在小宝身前,浑身都在发抖,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尖锐变调,“滚出去!立刻!马上给我滚出去!”

“晚舟!”沈嘉树站稳身体,赤红着眼睛看我,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,“他是我的儿子!我沈嘉树的儿子!我有权利让他知道!难道你要他一辈子没有爸爸吗?!”

“他没有爸爸!”我几乎是嘶吼出来,眼泪汹涌而出,不是因为悲伤,而是因为滔天的恨意和屈辱,“他只有妈妈!从他出生那天起,就只有我!他生病的时候你在哪里?他饿肚子的时候你在哪里?他被人嘲笑是‘野孩子’的时候你在哪里?!现在你落魄了,想起你还有个儿子了?沈嘉树,你要不要脸?!”

我的质问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,狠狠捅向他。沈嘉树的脸色惨白如纸,身体晃了晃,眼神里的疯狂被巨大的痛苦和狼狈取代。他张着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,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。

“妈妈…”小宝被我们激烈的争吵吓坏了,小嘴一瘪,“哇”地一声大哭起来,伸出小手紧紧抱住我的腿,“妈妈…别吵架…小宝怕…”

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像一盆冰水,浇熄了我所有的怒火,只剩下无边的心疼和冰冷的决绝。

我猛地转身,一把将哭得发抖的小宝紧紧搂进怀里,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:“小宝不怕,妈妈在,妈妈在…没事了,乖,不哭了…”

我抬起头,看向面无人色、僵立在那里的沈嘉树。眼神冰冷,没有一丝温度。

“沈嘉树,你听清楚。”我的声音异常平静,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、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小宝是我的儿子,是我林晚舟豁出命生下来、养大的儿子。他姓林,叫林小宝。跟你,跟你们沈家,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!”

“五年前,是你们亲手斩断了这层关系。现在,你没资格来认他!”

“滚。别再出现在我们母子面前。否则,我会立刻带着小宝消失,让你这辈子都再也找不到!”

每一个字,都像冰冷的铁锤,重重砸在沈嘉树的心上。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,像是再也承受不住这重量,缓缓地、缓缓地佝偻下去。他看着我,又看看我怀里哭得抽噎的小宝,那双曾经骄傲的眼睛里,最后一点光亮也彻底熄灭了,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空洞。

他动了动嘴唇,似乎想说什么,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。只是深深地、深深地看了小宝最后一眼,那眼神里的痛楚和眷恋,浓烈得几乎要化为实质。

然后,他猛地转身,像逃离什么洪水猛兽,踉跄着冲出了病房。那仓惶的背影,消失在走廊的尽头,带着一种彻底溃败的、被碾碎般的狼狈。

病房里只剩下小宝压抑的抽泣声。

我紧紧抱着他,感受着他小小的身体传来的温热和依赖。眼泪无声地滑落,滴在他的头发上。

“妈妈…”小宝抬起泪汪汪的小脸,怯生生地问,“那个叔叔…真的是…爸爸吗?”

我的心狠狠一揪。我捧起他的小脸,用指腹擦掉他的眼泪,看着他的眼睛,无比认真、无比清晰地告诉他:

“小宝,你记住。妈妈很爱你,非常非常爱你。你有妈妈,有张奶奶,有很多关心你的人。我们不需要一个迟到了五年、在你最需要他的时候却不在的‘爸爸’。你有妈妈,就足够了。明白吗?”

小宝似懂非懂地看着我,大眼睛里还噙着泪水,但他看着我坚定的眼神,用力地点了点头,小胳膊紧紧环住我的脖子,把脸埋在我颈窝里,闷闷地说:“嗯!小宝有妈妈就够了!”

我抱着他,下巴抵着他柔软的头发,闭上了眼睛。

沈嘉树,从此,我们两清。我的世界很小,只容得下我和小宝。你那迟来的、被现实碾碎后才想起的“父爱”,我们母子,承受不起,也不稀罕。

小宝出院那天,阳光很好。

张阿姨特意请了半天假过来帮忙。收拾好简单的行李,我抱着还有些虚弱的小宝,张阿姨提着东西,我们走出住院部大楼。

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,带着初夏花草的芬芳。我深吸一口气,感觉胸腔里积压了许久的沉重和消毒水味,终于被驱散了一些。

刚走到医院门口的小广场,一个熟悉又令人厌烦的身影,突兀地拦在了我们面前。

是宋岚。沈嘉树的母亲。

五年不见,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。昂贵的丝质套装,精致的妆容,一丝不苟的盘发,颈间价值不菲的珍珠项链,无一不在彰显着她养尊处优的身份。只是,她眼角的皱纹更深了,眉宇间刻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焦虑,那份曾经高高在上的雍容,被一种强撑的体面所取代。

“林晚舟。”她开口,声音依旧带着那种习惯性的、居高临下的腔调,但细听之下,却少了几分底气,多了几分掩饰不住的急切。

我停下脚步,把小宝往怀里紧了紧,面无表情地看着她:“沈夫人,有事?”

宋岚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,越过我,直直地落在我怀里的小宝脸上。那目光极其复杂,有审视,有挑剔,有震惊,还有一丝…不易察觉的、被逼到悬崖边的贪婪。小宝被她看得有些害怕,把小脸埋进我怀里。

“这孩子…”宋岚的声音微微发颤,“叫林小宝?”

“是。”我冷冷道,侧身挡住她过于露骨的视线,“麻烦让让,我们要回家了。”

“等等!”宋岚急忙上前一步,语气带上了几分强硬的命令,“林晚舟,我们谈谈!关于…这个孩子!”

张阿姨警惕地护在我身侧。

“谈?”我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丝讥讽的冷笑,“谈什么?谈五年前您那句‘玩玩可以,进沈家门?她配吗?’还是谈您儿子那句‘孩子打了吧’?沈夫人,我和你们沈家,没什么好谈的。”

宋岚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,精心描画的眉毛拧在一起,显然被我的直白呛得不轻。但她很快压下了怒意,深吸一口气,换上了一副“晓之以理”的面孔,只是那姿态依旧带着施舍的意味。

“林晚舟!过去的事,提它做什么?现在情况不一样了!”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语重心长,“嘉树的事,想必你也知道了。沈家…是遇到了一些困难。”

她顿了顿,眼神飘忽了一下,似乎在斟酌词句,最终还是把那份骨子里的优越感摆了出来: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!只要熬过这个坎儿,沈家还是沈家!这孩子,是我们沈家的血脉!流落在外,跟着你…过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,像什么话?”

她嫌恶地扫了一眼我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和小宝简单的穿着:“你看看你们,住什么地方?吃什么东西?孩子病了连手术费都凑不齐!你这是在耽误孩子的前程!让他跟着你吃苦受罪!”

她越说越激动,仿佛自己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:“把孩子给我们!嘉树现在需要他!他是沈家的根!是嘉树翻身的希望!跟着我们,他才能接受最好的教育,过最好的生活!将来…”

“够了!”我厉声打断她,声音不大,却像冰凌一样冷硬锋利。

宋岚被我喝得一愣。

“沈家的根?沈嘉树翻身的希望?”我盯着她,一字一句,清晰无比,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,“沈夫人,您是不是搞错了什么?”

“五年前,是您亲口说,我不配进沈家门,我肚子里的孩子,也不配姓沈!是您儿子亲口说,让我把孩子打了!那个时候,你们谁想过他是‘沈家的根’?谁想过他的死活?”

宋岚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。

“现在,沈家倒了,沈嘉树落魄了,你们走投无路了,才想起来,哦,原来外面还有个流着沈家血的‘根’?才想起来,这个‘根’或许还能当个精神支柱,或者…利用一下他挽回点什么?”我的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讥讽。

“林晚舟!你放肆!”宋岚气得浑身发抖,指着我的手都在颤,“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!我是为了孩子好!”

“为了孩子好?”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笑声冰冷刺骨,“把他从我身边夺走,塞给一个破产潦倒、自己都活不明白的父亲,和一个只会算计利益的奶奶?这叫为了他好?”

我往前走了一步,逼近宋岚,直视着她那双因为愤怒和心虚而闪烁的眼睛:“沈夫人,收起你那套高高在上的说辞吧!小宝在我身边,是吃苦,是受罪,但至少,他得到的每一分爱,都是纯粹干净的!没有算计,没有利用!他有妈妈为他遮风挡雨,教他堂堂正正做人!这就够了!”

“至于你们沈家所谓的‘前程’和‘最好生活’…”我抱着小宝,挺直了脊梁,声音不高,却掷地有声,“我们母子,不稀罕!”

说完,我不再看宋岚那张因愤怒和羞恼而扭曲的脸,抱着小宝,对张阿姨说:“张姨,我们走。”

绕过僵立当场的宋岚,我抱着小宝,挺直脊背,一步一步,走向医院大门外明媚的阳光里。把身后那个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豪门旧梦,连同它最后一点不甘的挣扎,彻底抛在了阴影之中。

身后,传来宋岚气急败坏、却又无可奈何的尖利声音:“林晚舟!你会后悔的!这孩子流着沈家的血!他迟早…”

后面的诅咒和威胁,被初夏的风吹散了,模糊不清。

后悔?我低头,亲了亲小宝光洁的额头。他伸出小手,好奇地摸了摸我的脸,小脸上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,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,满满的都是对我的依赖和信任。

小宝,妈妈永远不会后悔。

没有沈嘉树的日子,我活得像一株野草,在夹缝里挣扎着寻找阳光。白天在工地挥汗如雨,晚上守着昏黄灯光做手工,日子被掰碎了按毫厘计算。可小宝的笑是唯一的甜,他每一声含糊的“妈妈”,都能熨平我肩头被水泥袋磨出的血痂。

沈嘉树消失得彻底,连同他那心有不甘的母亲,再没出现在我们视野里。听说他去了更南边的城市,在一个朋友的小公司里跑业务。他过得好坏,我已不在意。那场手术费,连同那枚戒指的“债”,我托张阿姨辗转打听到他的账户,一笔一笔,像剜肉剔骨般,硬是攒齐了汇过去。每一分钱汇出,心口就松快一分。

日子还在继续。工地是不能回去了,老赵那张刻薄的脸想起来就膈应。好在天无绝人之路。以前快餐店打工认识的一个大姐,自己开了家小小的清洁公司,正缺人手。她看我手脚麻利,能吃苦,二话不说收留了我。

活儿比工地体面些,但一样累人。给写字楼擦玻璃,手指泡在冷水里皱得发白;跪在地上一寸寸擦洗油腻的后厨地板,膝盖磨得生疼;清理新装修完的办公室,刺鼻的气味熏得人头晕眼花。工资按小时算,多劳多得。我像上了发条,每天最早到,最晚走,接最多的单子。累极了,就想想病床上小宝苍白的小脸,想想存折上缓慢增长的数字,那点苦便又能咽下去。

小宝一天天长大,像棵汲取了养分的小树苗,褪去了病弱的苍白,小脸圆润起来,眼睛亮得像黑葡萄。他上了小区附近一家普通的幼儿园。开学第一天,他背着我用旧衣服改的小书包,一步三回头,大眼睛里包着两汪泪,却倔强地没掉下来,奶声奶气地说:“妈妈早点来接小宝。”

那一刻,站在幼儿园铁栅栏外,看着他小小的身影融入叽叽喳喳的孩子堆里,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了下来。是心酸,更是骄傲。我的小宝,终于跌跌撞撞地,迈出了他人生独立的第一步。

生活像一条缓慢但平稳的溪流,冲刷着过去的泥沙,显露出粗糙却坚韧的河床。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,在平淡的辛劳和微小的希望中,一天天流淌下去。

直到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。

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窗户上,噼啪作响,像是要把玻璃敲碎。狂风卷着雨雾,在窗外呼啸。我刚把小宝哄睡,自己也累得眼皮打架。手机突然在床头柜上疯狂震动起来,屏幕亮起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。

这么晚了,会是谁?推销?骚扰?我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,鬼使神差地按了接听。

“喂?”我压低声音,怕吵醒小宝。

电话那头是震耳欲聋的雨声和嘈杂的背景音,一个男人带着哭腔、语无伦次的声音穿透噪音传来:“喂?是…是林晚舟林小姐吗?我…我是老周!沈嘉树的同事!嘉树他…他出事了!他…他不行了!嘴里一直…一直念你的名字…还有…小宝…”

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,瞬间停止了跳动!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,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。手机差点脱手滑落。

“你说什么?!”我猛地坐直身体,声音控制不住地拔高,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尖锐颤抖,“沈嘉树他…怎么了?!”

“车祸!大雨天,他骑那破电瓶车送货,被一辆转弯的货车…撞飞了!”老周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恐惧和绝望,“我们在市二院急诊!医生…医生说很危险!颅内出血!肋骨断了好几根…腿也…他昏迷前,就抓着我的手,一直念‘晚舟’、‘小宝’…林小姐,求你了!看在…看在过去的情分上,你来一趟吧!我怕他…他撑不过去啊!”

老周后面的话,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,模糊不清。只有“车祸”、“颅内出血”、“撑不过去”这几个词,像带着倒刺的钩子,狠狠扎进我的耳膜,撕扯着我的神经。

沈嘉树…要死了?

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,在我空白一片的脑子里炸开。

电话那头传来护士急促的呼喊声和老周慌乱的应答,通话被猛地掐断了。忙音嘟嘟作响,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
我握着手机,僵坐在床边,浑身冰冷。窗外的暴雨声仿佛被无限放大,轰鸣着冲击着我的耳膜。

去?还是不去?

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疯狂冲撞。五年前他和他母亲的绝情,手术室外他拿出戒指时的震惊,病房里他强行认子时的愤怒,还有他最后那个仓惶溃逃的背影…恨吗?恨的。怨吗?怨的。可那些激烈的情绪底下,似乎还埋着一些别的、更复杂的东西。是曾经年少时真心交付过的印记?还是看着他跌落云端、同样在泥泞里挣扎时,那一丝同病相怜的触动?

“妈妈…”睡梦中的小宝似乎被惊扰,不安地呓语了一声,翻了个身,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我的衣角。

这个小小的动作,像一道暖流,瞬间击溃了我所有的混乱和犹豫。

我俯身,轻轻亲了亲他温热的脸颊,为他掖好被角。然后,我站起身,动作轻而快地换下睡衣。没有开灯,借着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光亮,我拿出藏在衣柜深处的小铁盒。里面是我这几个月省吃俭用,一分一厘攒下的五千块钱。原本是计划给小宝报个画画兴趣班的。

我抽出那沓钱,塞进外套口袋。冰冷的纸币贴着皮肤,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。

走到门口,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小宝。他睡得安稳,小胸脯随着呼吸均匀起伏。

小宝,妈妈很快就回来。

我深吸一口气,拉开门,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门外瓢泼的雨幕之中。

深夜的市二院急诊大厅,灯火通明,人声嘈杂,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血腥味混合的、令人窒息的味道。担架床轮子滑过地面的刺耳声响,家属压抑的哭泣,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和喊话声,交织成一片混乱的悲鸣。

我浑身湿透,头发一缕缕贴在脸上,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淌,冻得我牙齿都在打颤。视线焦急地扫过混乱的大厅。

“林小姐!这边!”角落里,一个浑身同样湿漉漉、满脸焦灼的中年男人朝我用力挥手。是老周。他旁边还站着两个同样穿着廉价工装、神情惶恐的男人。

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。

“怎么样?”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

“还在抢救室!”老周指着亮着红灯的抢救室大门,声音带着哭腔,“进去快一个小时了!医生刚才出来过一次,说…说情况非常危险!脑出血量大,血压一直不稳…让…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…”他说不下去了,抱着头蹲在地上。

“家属?”我捕捉到这个词,心猛地一沉,“他…他家里人呢?”宋岚呢?沈家其他人呢?

老周抬起头,脸上是无奈和愤懑:“别提了!沈家倒了以后,那些亲戚朋友,躲都来不及!他那个妈…宋女士,电话倒是打通了,一听情况,就说自己心脏病犯了,在什么疗养院出不来!让我们…让我们看着办!还说什么…医药费她…她也没办法…”老周啐了一口,“呸!亲儿子生死不明啊!这还是人吗!”

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,沉进冰冷的海底。这就是沈嘉树曾经引以为傲的家?在他濒死的时候,连一个真正关心他的人都没有吗?

“医药费…”老周搓着手,一脸愁苦和窘迫,“我们几个凑了凑,杯水车薪…肇事司机穷光蛋一个,保险额度低得可怜…医院这边…”

“钱我有。”我打断他,从湿透的外套口袋里掏出那沓用塑料袋仔细包好的钱。五千块,厚厚一沓,浸了雨水边缘有些濡湿,但依旧能看出是崭新的票子。“先交上。”我把钱塞进老周手里。

老周和他两个工友都愣住了,难以置信地看着我,又看看手里那沓钱。

“林小姐,这…这怎么行…”老周声音哽咽。

“救人要紧!”我斩钉截铁地说,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、象征着生死之隔的抢救室大门。沈嘉树,你欠我的,还没还清呢!你不能就这么死了!

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,被无限拉长。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。我靠墙站着,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,带来刺骨的寒意,却远不及心底那片冰原的万分之一。脑子里乱糟糟的,一会儿是五年前他意气风发的样子,一会儿是他穿着保安制服在工地上的狼狈,一会儿是他看着小宝时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痛楚…最终,都定格在他冲出病房时,那个被彻底击垮的背影。

不知过了多久,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。

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、满脸疲惫的医生走了出来。

我们几个人立刻围了上去。

“医生!怎么样?”老周的声音抖得厉害。

医生摘下口罩,扫了我们一眼,目光落在我身上:“哪位是林晚舟女士?”

“我是!”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
“病人沈嘉树,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。”医生的话像一颗定心丸,让我们所有人都松了口气,但紧接着,他的话又让我们的心沉了下去,“但是,情况依然非常不乐观。”

“严重的颅脑损伤,虽然出血暂时止住了,但脑水肿还在加剧,随时可能再次危及生命。另外,左侧胫腓骨粉碎性骨折,肋骨断了四根,其中一根差点戳破肺。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,失血过多…”

医生语速很快,报出一连串触目惊心的伤情。“他现在还没醒,处于深度昏迷状态。需要立刻转入ICU(重症监护室)密切观察。后续…能不能醒过来,醒过来后会不会有严重的后遗症,比如瘫痪、失语、智力障碍…这些都是未知数。你们家属,要做好长期抗战的心理准备,还有…巨大的经济压力。”

ICU!长期!后遗症!巨大的经济压力!

每一个词都像重锤,砸得我眼前发黑。

“医生,求求您,一定要救救他!”老周带着哭腔哀求。

“我们会尽力的。但你们也要有准备。先去办理ICU的入院手续和缴纳押金吧,至少先交五万。”医生说完,疲惫地点点头,转身离开了。

五万!ICU一天的费用就是天文数字!

老周和他两个工友面面相觑,脸上都是绝望。他们凑的那点钱,加上我的五千,离五万也差得太远了。

“我…我再打电话问问!”老周不死心,又拿出手机,哆嗦着翻找号码。打给谁?亲戚?朋友?沈家旧识?电话接通,没说几句,不是推脱就是直接挂断。人情冷暖,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。

我看着老周越来越灰败的脸色,看着抢救室门内隐约可见的、躺在移动病床上被推出来的、浑身插满管子、毫无生气的沈嘉树…那个曾经骄傲得不可一世的男人,此刻像一片破碎的落叶,只能任凭命运的狂风摆布。

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席卷了我。恨吗?怨吗?在这一刻,似乎都被一种更深沉的、物伤其类的悲哀所取代。我们,都是被生活狠狠摔打过的人。

我深吸一口气,那冰冷的、带着消毒水味的空气刺得肺疼。我拿出手机,屏幕上还沾着雨水。指尖冰凉,颤抖着,却异常坚定地拨通了一个号码。

“喂?张姨…”我的声音异常平静,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,“是我,晚舟。麻烦您…帮我个忙。对,把西郊那套老房子的钥匙,给上次来看过房的李经理送去…嗯,价格就按他之前说的…越快越好…对,全款…”

挂断电话,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缓缓闭上了眼睛。那套小小的、破旧的老房子,是我父母留给我唯一的念想,也是我计划着等小宝再大点,卖掉给他换学区房的最后一点依靠。

现在,没了。

为了救沈嘉树,我卖掉了自己和小宝未来的栖身之所。

沈嘉树在ICU里躺了整整二十八天。

这二十八天,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我每天的生活变成了固定的两点一线:白天拼命接清洁公司的活,晚上拖着疲惫的身体赶到医院,隔着ICU厚厚的玻璃,看着里面那个浑身插满管子、毫无知觉的男人。

他瘦得脱了形,脸颊深深凹陷下去,肤色是一种病态的蜡黄。呼吸全靠机器,每一次胸廓的微弱起伏,都牵动着外面人的心。医生每天交代的病情都大同小异:脑水肿未完全消退,生命体征不稳,深度昏迷,醒来的几率…不好说。

巨大的医药费账单像雪片一样飞来。卖房子的钱,像投进了无底洞,以惊人的速度消耗着。我白天黑夜连轴转,清洁公司的活计排得满满当当,手指被消毒水泡得发白溃烂,腰累得直不起来,只为了多赚一点,再多一点。

老周和他的工友们也尽力了,隔三差五凑点钱送过来,杯水车薪,却是他们能拿出的全部心意。

“林小姐…真是…难为你了。”老周每次来,看着我都是一脸愧疚和敬佩。

我只是摇摇头,什么也没说。说什么呢?说我后悔了?说我其实恨他?没有意义。既然选择了救,跪着也要救到底。这笔债,大概是我上辈子欠他的。

第二十九天的清晨。

窗外下着小雨,天色灰蒙蒙的。我刚结束一个通宵的写字楼开荒保洁,满身灰尘和消毒水味,头重脚轻地赶到医院。正靠在ICU外的长椅上,眼皮沉重得几乎要黏在一起。

“林晚舟女士!”一个护士快步走过来,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、不那么沉重的表情,“3床沈嘉树醒了!医生让你过去一下!”

醒了?!

我猛地站起来,一阵眩晕袭来,差点摔倒。扶着墙稳了稳,心脏在胸腔里狂跳,几乎要撞出来。醒了?他真的醒了?

跟着护士走进医生办公室。主治医生脸上也带着一丝疲惫的欣慰。

“病人今天凌晨恢复了意识,生命体征趋于平稳,脑水肿也基本消退了。这算是一个奇迹。”医生看着手里的报告,“但是,后遗症非常严重。”

我的心又提了起来。

“由于脑部受损区域影响,他出现了严重的运动功能障碍。简单说,就是高位截瘫。”医生的话像冰锥,“颈部以下,基本失去了知觉和运动能力。以后的生活,将完全依赖他人护理。另外,语言功能也受到很大影响,目前只能说一些简单的词汇,表达非常困难。认知和智力…还需要后续长时间的康复评估,但受损是肯定的。”

高位截瘫…失语…智力受损…

每一个词,都像一把重锤,狠狠砸在我心上。虽然早有心理准备,但亲耳听到,还是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绝望。那个曾经光芒万丈、意气风发的沈嘉树,以后…就只能困在一具无法动弹的躯壳里了吗?

“我们能进去看看他吗?”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。

“可以,但时间不能长,他刚醒,还很虚弱。注意情绪,不要刺激他。”医生叮嘱。

推开ICU病房的门,浓重的药水味扑面而来。各种仪器的滴答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。

沈嘉树躺在病床上,身上依旧连着各种管子,但眼睛是睁开的。

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看到清醒后的他。

他的头微微侧着,看向门口的方向。眼神空洞,茫然,像蒙着一层厚厚的灰雾。曾经那双锐利、矜傲,或深情、或痛苦的眼睛,此刻只剩下孩童般的懵懂和无助。他的嘴唇动了动,似乎想说什么,却只发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:“…水…呃…”

老周红着眼眶,赶紧用棉签沾了水,小心地湿润他干裂的嘴唇。

我慢慢走到床边,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。他空洞的目光缓缓移到我脸上,没有任何聚焦,没有任何情绪波动,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。只有在我靠近时,他的眼神里才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、本能的困惑。

他不认得我了。

或者说,他的认知能力,已经不足以支撑他认出眼前的人是谁。

“嘉树…嘉树,你看看,是林小姐…林晚舟啊!”老周在一旁哽咽着提醒。

沈嘉树的目光依旧茫然地停留在我脸上,嘴唇嗫嚅着,努力想发出声音,却只有破碎的、意义不明的“啊…呃…”。

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。我别开脸,深吸一口气,强压下眼眶的灼热。不是因为悲伤,而是为眼前这彻底被摧毁的生命,为这残酷到令人窒息的结局。

沈嘉树,你终于,用你后半生的彻底破碎,还清了你欠我的债。

沈嘉树从ICU转入了普通病房,但这只是漫长苦难的开始。

高位截瘫,颈部以下毫无知觉,大小便失禁,吞咽困难,连最基本的翻身都需要人帮忙。曾经那个天之骄子,如今成了一具需要二十四小时贴身护理、毫无尊严可言的躯壳。他像被困在一个无形的牢笼里,只有眼珠能缓慢地转动,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音节,表达着最基本的需求或不适。

他认不出人。老周,我,护士…在他混沌的认知里,大概都只是模糊的影子。他的智力退化得厉害,有时像个懵懂的婴儿,有时又会被莫名的恐惧笼罩,发出野兽般绝望的嘶吼。那声音,在寂静的病房里回荡,听得人毛骨悚然。

老周和他的工友们尽了最大努力。他们轮流请假过来照顾,笨手笨脚地学着给他擦身、翻身、处理污秽。但男人毕竟粗心,而且他们也要养家糊口,不可能长期耗在这里。

现实的压力像一座大山,沉甸甸地压下来。卖房子的钱,在支付了天价的ICU费用和前期手术费后,已经所剩无几。后续的住院费、药费、护理费…每一天都是一个巨大的窟窿。

“林小姐,这…这怎么办啊?”老周搓着手,满脸愁苦地看着病床上无知无觉的沈嘉树,又看看缴费单上触目惊心的数字,“我们几个…实在是…”

我沉默地站在窗边,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。初冬了,寒风卷着枯叶,一片萧瑟。

怎么办?我也想知道怎么办。

把他丢在这里?任他自生自灭?宋岚依旧联系不上,或者说,是彻底放弃了。沈家,已经成了过去式。除了我们这几个被他落魄时牵连的“倒霉蛋”,这世上,还有谁在乎沈嘉树的死活?

我做不到。不是圣母,不是余情未了。是看着他如今这副比死还不如的样子,那点同类的悲悯,压过了所有的恨意和怨怼。更重要的是,小宝。我不能让我的孩子,将来知道他的生父是这样在绝望和污秽中孤独地死去,哪怕这个父亲从未尽过一天责任。

“联系社会救助机构吧。”我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响起,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,“还有…他这种情况,符合政策,申请低保和重残补助。”

“另外,”我转过身,看着老周,“麻烦你们,再帮我打听打听,有没有…收费低一些的,那种…专门收治瘫痪病人的护理院。长期的。”

老周愣了一下,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,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,有感激,有敬佩,更多的是一种沉痛的无奈。“好…好!我这就去打听!”

处理沈嘉树的事情,像一场漫长而磨人的战役。跑社区,跑街道,跑民政局,填无数张表格,开无数张证明,看无数张冷脸,听无数句推诿和“研究研究”。我像个上了发条的陀螺,白天接清洁活,间隙就跑这些事,晚上拖着快散架的身体去医院看一眼,或者接替一下疲惫不堪的老周。

每次踏进那间充满药味和绝望气息的病房,看到沈嘉树空洞茫然的眼神,看到他因为护理不及时而生的褥疮,听到他无意识的、痛苦的呻吟…我都觉得,这大概就是命运对我们两个人最残酷的嘲讽。

终于,在沈嘉树情况稍微稳定(或者说,医院也清楚榨不出更多油水)后,他被转入了郊区一家条件简陋、但收费相对低廉的公立护理院。老周他们凑钱付了第一笔费用。

把他送进去那天,是个阴冷的下午。护理院的环境很一般,长长的走廊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消毒水和衰败的气息。病房里摆着四张床,住着其他几个同样失去行动能力的老人或病人,空气浑浊。护工看起来也忙忙碌碌,带着一种见惯生死的麻木。

我们把沈嘉树安置好。他依旧无知无觉,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,嘴里偶尔发出意义不明的“嗬嗬”声。

“嘉树…我们…我们走了。”老周红着眼眶,俯身在他耳边说,声音哽咽。

沈嘉树没有任何反应,眼珠缓慢地转动了一下,又归于沉寂。

我站在床边,最后看了他一眼。那个曾经占据了我整个青春、带给我最深爱恋也最深伤害的男人,此刻像一截枯朽的木头,静静地躺在泛黄的床单上,等待着生命最后的、无声的消亡。

心里一片死寂的平静,没有恨,没有怨,没有悲悯,只有一种彻底的、尘埃落尽的苍凉。

“走吧。”我对老周说。

走出护理院破旧的大门,深冬凛冽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。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下来。

“林小姐,”老周停下脚步,看着我,欲言又止,“以后…嘉树他…就…”

“我会定期来看看。”我打断他,声音没什么起伏,“该交的费用,该办的手续,我会负责到底。”这是我给自己划下的底线。尽我所能,给他一个不算太凄凉的终点,仅此而已。再多,没有了。

老周长长叹了口气,点点头:“难为你了…真的…难为你了。”他摇摇头,佝偻着背,步履沉重地走向公交站。

我站在原地,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寒风中。然后,我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外套,转身,朝着另一个方向,迈开脚步。

我的路在前方。那里有我的工作,有等着我回家的小宝,有我们母子俩需要一点点挣出来的、充满烟火气的未来。

沈嘉树,从此,真的只是我生命里一个需要按季度去缴费的、遥远的符号了。

日子像溪流,冲刷着惊涛骇浪的痕迹,重新归于平缓的日常。

沈嘉树在护理院,成了我生活里一个按季度支付的账单,一个需要定期去处理的行政事务。每次去,流程都差不多:缴纳费用,查看一下护理记录(褥疮控制得如何,有没有肺部感染),隔着病房门看一眼。他依旧躺着,眼神空洞,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,像一盏渐渐熬干了油的灯。护工换了几茬,对他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,只是按部就班地完成工作。他活着的唯一意义,似乎就是消耗时间和资源。

最初的物伤其类,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消耗中,变得麻木和平静。我们之间,早已两清。那点微薄的联系,只剩下冰冷的金钱和责任。

我的重心,重新落回我和小宝身上。

清洁公司的活,我干得越发熟稔。手脚麻利,眼里有活,从不挑三拣四,口碑渐渐传开。老板看我踏实肯干,把几个固定的大客户交给我负责。收入稳定了些,虽然依旧精打细算,但至少不用再为下个月的房租心惊胆战。

小宝上了幼儿园中班。小家伙像棵吸饱了阳光雨露的小苗,褪去了病弱的影子,小脸圆嘟嘟的,跑起来像只撒欢的小鹿。他最爱拉着我的手,叽叽喳喳地讲幼儿园的趣事:谁和谁打架了,老师今天表扬他了,他画了一幅超大的火箭…

“妈妈!老师说我画的火箭最好看!说要贴在教室门口!”他仰着小脸,眼睛亮晶晶的,满是骄傲。

“真的呀?我们小宝这么棒!”我蹲下来,亲亲他的脸蛋,心里像被温热的蜂蜜填满,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。

周末,我会带他去免费的公园。他骑着小自行车(二手市场淘的),我在后面跟着跑,看着他小小的背影在阳光下飞驰,笑声清脆得像银铃。或者,买两根最便宜的奶油冰棍,坐在公园的长椅上,他依偎着我,小口小口地舔,把奶油蹭得满嘴都是,像只偷吃的小花猫。

“妈妈,冰棍好甜!”他满足地眯起眼。

“嗯,甜。”我笑着,用手指擦掉他嘴角的奶油。这点简单的甜,足以支撑我们走过所有的苦。

日子清贫,却有种脚踏实地的安稳。小宝的依赖和笑容,是我抵御一切风雨的铠甲。

转眼又到年底。街上的节日气氛渐渐浓起来,商店橱窗里挂起了彩灯,播放着欢快的音乐。

这天,我接到一个意外的电话。是以前负责沈嘉树那个片区的社区工作人员,一位姓王的大姐。

“小林啊,有个事跟你交代一下。”王姐的声音带着一丝例行公事的平静,“沈嘉树先生,昨天晚上,在护理院…去世了。”

我握着电话的手,顿了一下。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,落在手背上,暖洋洋的。

“哦。”我应了一声,声音没什么波澜,“知道了。谢谢王姐通知。”

“嗯,护理院那边已经联系殡仪馆了。后续的手续…你看你这边…”王姐的话留了半截。

“麻烦您把殡仪馆的联系方式给我吧。”我平静地说,“后事,我会处理。”

放下电话,我走到窗边。楼下的小广场上,几个孩子正在追逐嬉戏,笑声隐隐传来。小宝也快放学了。

沈嘉树死了。

这个消息,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,只漾开一圈极淡的涟漪,很快便恢复了平静。没有悲伤,没有解脱,甚至没有太多感慨。就像一个拖欠了很久的账户,终于被彻底注销了。

也好。对他而言,这大概是最好的结局。不用再困在那具毫无知觉的躯壳里,承受无休止的折磨和屈辱。尘归尘,土归土。

第二天,我请了半天假,去了趟殡仪馆。

手续很简单。他没有任何直系亲属出面(宋岚依旧杳无音讯),社区开了证明。我以“朋友”的身份,签了字,选了最便宜的火化套餐和一个最普通的骨灰盒。

没有告别仪式。工作人员把他推走的时候,我最后看了一眼。白布下面,那个曾经鲜活过的生命,如今只剩下枯槁的轮廓。像一截被彻底燃尽的木炭。

在等待领取骨灰的时候,手机响了。是幼儿园老师打来的。

“小宝妈妈!小宝刚才在户外活动时不小心摔了一跤,膝盖擦破了点皮!校医已经处理过了,没大碍,就是孩子有点吓到了,一直要找妈妈…”

老师后面的话我没太听清,心已经飞到了小宝身边。

“好的老师!我马上过去!麻烦您先哄哄他!”我立刻应道,声音带着急切。

挂了电话,正好工作人员捧着一个小小的、深棕色的廉价骨灰盒出来。

“沈嘉树的。”他公式化地说。

我接过那个轻飘飘的盒子。很轻,很凉。

抱着骨灰盒走出阴冷的殡仪馆大厅,冬日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来,有些刺眼。我眯了眯眼,走到路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。

旁边就是一个很大的市政绿化带,树木凋零,泥土裸露。

我蹲下身,用手指在冰冷的土地上,用力地刨了一个浅浅的坑。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泥土。

然后,我把那个深棕色的骨灰盒,轻轻地放了进去。

没有墓碑,没有鲜花,没有悼词。只有呼啸而过的寒风,和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。

捧起冰冷的泥土,一捧,一捧,覆盖上去。直到那个小小的盒子,彻底消失在泥土之下,与大地融为一体。

沈嘉树,这辈子,我们就到这里了。

恩怨两清,尘归尘,土归土。

愿你下辈子,做个普通人,懂得珍惜,也懂得责任。

站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泥土。指尖被冻得有些发麻,但心口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空旷。

拿出手机,拨通幼儿园老师的电话,声音轻快而温暖:

“老师,我这边事情办完了,马上就到!麻烦您告诉小宝,妈妈买了他最喜欢的草莓小蛋糕,这就去接他!”

挂断电话,我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,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。

迈开脚步,朝着幼儿园的方向,朝着那个等着我、需要我、也温暖着我的小小身影,坚定地走去。

身后,那片新翻的泥土,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,沉默不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