冷宫的墙皮掉得比我头发还快。
我,林栖月,曾经的月贵妃,如今蹲在这漏风的破殿里,已经快一年了。
罪名?
呵,欲加之罪何患无辞。不过是因为我爹那个倔老头在朝堂上顶撞了沈砚,触了龙颜,我这个当女儿的,就成了最好的出气筒。
沈砚,当今圣上,我曾经的夫君。
入宫三年,也曾有过耳鬓厮磨的温存。但他心太冷,疑心太重。翻脸比翻书还快。他认定我爹有异心,连带着看我,也像看一颗随时会炸的钉子。
一杯莫须有的毒酒,赐给我爹。一道轻飘飘的旨意,我就从云端跌进了这泥潭。
冷宫的日子,难熬。
夏天闷热得像蒸笼,蚊子能把人抬走。冬天,那破窗户纸根本挡不住风,冻得人骨头缝都疼。吃的?馊饭剩菜是常态,能填饱肚子就算老天开眼。
贴身丫鬟翠微跟着我吃苦,小丫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,还总把稍微能入口的东西省给我。
“主子,您多少吃点,身子要紧。”翠微端着那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,眼巴巴看着我。
我推开碗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这感觉……持续好几天了。
起初以为是饿的,或者吃了不干净的东西。可今天早上,那股恶心感又涌上来,我扶着冰冷的墙吐了半天,却只吐出几口酸水。
翠微慌了神:“主子!您这是怎么了?别吓奴婢!”
我摆摆手,示意她别声张。冷宫这地方,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来豺狼。我靠着墙坐下,冰凉的地面透过薄薄的衣料刺进来。
心,却猛地一跳。
一个极其荒谬、又极其恐怖的念头,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。
算算日子……被打入冷宫的前一夜,沈砚确实来过我宫里。带着一身酒气,眼神复杂难辨。那一晚,他近乎粗暴地占有,更像是一种惩罚和宣告。之后拂袖而去,再没踏足。紧接着,就是抄家、废妃、打入冷宫。
难道……?
我的手,不受控制地、极其缓慢地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。
不可能!绝对不可能!
冷宫这种地方,阴气重,缺衣少食,多少女人进来没多久就香消玉殒。我身体再好,也经不起这样折腾。怎么可能……怀上?
可身体的感觉骗不了人。疲惫,嗜睡,还有这该死的、越来越频繁的恶心感。
恐惧像冰冷的藤蔓,瞬间缠紧了心脏。
这消息要是传出去,会是什么后果?沈砚会信吗?他只会觉得这是我为了翻身捏造的谎言,是更大的耻辱!那些虎视眈眈的后妃,尤其是如今风头正盛的淑妃苏芷嫣,会怎么对付我?这冷宫,恐怕立刻就会变成我的葬身之地!
冷汗,顺着额角滑下来。
“翠微,”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,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你……悄悄出去一趟,想办法……弄点酸的东西回来。越酸越好。”
翠微愣了一下,随即眼睛猛地瞪大,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的肚子。她是个机灵的丫头,瞬间明白了我的暗示。
“主子!您是说……您……”她又惊又喜,又怕又惧,话都说不利索了。
“闭嘴!”我厉声打断她,警惕地看了一眼破败的门外,“记住,管好你的嘴!一个字都不能漏出去!快去!”
翠微脸色煞白,用力点点头,像只受惊的兔子,飞快地溜了出去。
我独自留在阴冷的宫殿里,背靠着冰冷的墙壁,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,几乎要把我冻僵。手下意识地护着小腹,那里似乎真的有了点不一样的感觉,不再是纯粹的饥饿和空虚。
一丝微弱的、连我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暖意,和巨大的恐慌交织在一起,几乎将我撕裂。
这个孩子……是福,还是祸?
翠微很快回来了,小脸跑得通红,怀里紧紧揣着个小布包。
她警惕地左右看看,才小心翼翼地打开,里面是几颗青得发硬的梅子,还有一小把皱巴巴的山楂干。
“主子,奴婢……奴婢在御膳房倒泔水的地方,跟一个相熟的小公公求来的。他说……是准备扔掉的,不新鲜了……”翠微的声音带着哭腔,满是愧疚。
“没关系,够了。”我拿起一颗梅子,那酸涩的气味钻进鼻子,胃里那股翻腾的感觉奇迹般地平息了一些。我咬了一小口,酸得我整张脸都皱了起来,但那股恶心的感觉,真的压下去了!
翠微紧张地看着我:“主子,好些了吗?”
我点点头,酸得说不出话,但心里那沉重的石头,似乎挪开了一点点。身体的感觉,骗不了人。这几乎坐实了那个最荒谬的猜测。
接下来的日子,我和翠微在冷宫里活得像个幽灵,更加小心谨慎。呕吐尽量忍着,实在忍不住就找个最偏僻的角落。酸果子成了我的救命稻草,翠微想尽办法,偶尔能弄到一点点。
我的身体开始有了变化。小腹依旧平坦,但腰身似乎圆润了一点点,胸脯也胀痛起来。最要命的是,我开始变得异常贪睡,精神不济。这在冷宫,简直是致命的信号。
这天午后,我实在困倦难当,靠在冰冷的炕上迷迷糊糊睡着了。
不知睡了多久,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声把我惊醒。
不是管事太监那种惯常的呵斥,也不是其他冷宫弃妃的哭嚎。那声音……像是很多人在奔跑,在呼喊,带着一种……惊惶失措?
冷宫这种地方,死水微澜都难得,哪来的这么大动静?
我心头一跳,一种莫名的不安攫住了我。翠微也醒了,紧张地抓住我的胳膊。
喧哗声越来越近,似乎正朝着我们这座最偏僻的宫殿而来!
“砰!”
破旧的宫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!腐朽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。
刺目的天光涌了进来,晃得我睁不开眼。
门口,逆着光,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。
他穿着一身明黄的龙袍,但那龙袍沾满了尘土和草屑,皱巴巴的,衣襟上还沾着可疑的污渍。他的头发散乱,金冠歪斜地挂在一边。
这身打扮……是沈砚?!
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!他来干什么?终于想起我这个“罪妃”,要来赐死了吗?还是淑妃又吹了什么风,让他觉得我死得太慢了?
恐惧让我全身的血液都凉了。我下意识地护住小腹,把孩子挡在身后,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。
然而,他接下来的举动,让我和翠微彻底石化在原地。
沈砚,这个曾经睥睨天下、生杀予夺的帝王,像只受惊的兔子,猛地窜了进来,然后以一种极其笨拙、极其不符合他身份的姿势,一头钻进了我那张破炕的……炕洞下面!
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,卷起地上的灰尘。
我和翠微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明黄色的一角消失在黑黢黢的炕洞里。
紧接着,一群穿着宫中侍卫服饰的人气喘吁吁地冲到了门口。领头的侍卫长一脸焦急和无奈,看到屋内的情景,尤其是看到我和翠微惊愕的表情,再看看那明显藏着人的炕洞,表情更是精彩纷呈。
“月……月主子?”侍卫长显然认出了我,语气惊疑不定。
“怎么回事?”我强作镇定,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沈砚疯了?还是……他傻了?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劈中我。
侍卫长抹了把汗,压低声音,脸上是见了鬼的表情:“回……回主子的话,皇上……皇上他……今早起来,就不太对劲!突然冲出寝殿,一路……一路跑,见门就钻,见洞就躲!力气大得很,还……还咬人!奴才们实在……实在不敢用强啊!这……这……皇上他好像……好像……”
他“好像”了半天,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,眼神惊恐地瞟向炕洞。
我懂了。
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诞感席卷了我。沈砚,那个冷酷、多疑、高高在上的帝王,傻了?疯了?
就在这时,炕洞里传出动静。沈砚似乎觉得里面不舒服,又慢吞吞地爬了出来。他坐在地上,明黄的龙袍蹭满了黑灰,俊美的脸上也沾着几道污痕。他抬起头,眼神茫然,像个迷路的孩子,直勾勾地看着我。
那眼神里,没有了往日的深沉、算计、冰冷和压迫。只剩下一种纯粹的、近乎空洞的……懵懂。
他看了我几秒,然后,咧开嘴,对我露出了一个……傻乎乎的笑容。
“饿……”他含糊不清地说,声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、软糯的依赖感。
侍卫长和一众侍卫的脸,瞬间白得像纸。
我的世界,在这一刻,彻底打败了。
整个冷宫,不,整个皇宫,都因为这惊天变故而乱成了一锅粥。
皇帝傻了!
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宫墙内外,但被严令封锁,外面的人只知道皇帝突发急病,需要静养,朝政暂由几位老王爷和首辅大臣代理。
而我这座破败的冷宫,一夜之间,成了整个皇宫最“热闹”也最“诡异”的地方。
沈砚,这个傻了的皇帝,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,死死黏在了我这里。
他认人了。
不是认他那些娇滴滴的嫔妃,也不是认他忠心耿耿的太监总管,他就认我——林栖月,这个被他亲手打入冷宫、弃如敝履的废妃。
那天之后,无论侍卫和太医们怎么哄骗、怎么试图把他弄回他金碧辉煌的养心殿,他都像只受惊的野兽,死死抓着我的衣角,躲在我身后,嘴里只会重复几个字:“怕……不走……饿……”眼神惊恐得像要被抛弃的小狗。
他力气奇大,发起疯来几个人都按不住。太医们不敢用猛药,怕伤了龙体。无奈之下,太后——那个一向不待见我的老太太,亲自发话了。
她带着一身檀香味儿驾临我这破殿,看着缩在我身后、抓着我的袖子、眼神躲闪的皇帝儿子,再看看我这大着肚子(虽然还不太显)、一脸憔悴的废妃,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,表情复杂得像打翻了调色盘。
有震惊,有嫌恶,有难以置信,最后都化为了深深的疲惫和一丝……屈辱的妥协。
“罢了……”太后揉着额角,声音透着浓浓的无力感,“皇上……眼下只认你。龙嗣为重,龙体为重!林氏,你……你好生伺候着!若皇上和龙嗣有半点差池,哀家唯你是问!”
就这样,我这个冷宫弃妃,莫名其妙地成了傻皇帝的“监护人”兼保姆。我那还不显怀的身孕,也成了太后捏着鼻子不得不保下的“龙嗣”。
讽刺吗?
简直讽刺到了极点!
曾经恨不得我死的男人,现在像个巨婴一样依赖我。曾经视我为耻辱的太后,现在要靠我肚子里的孩子来稳固他们沈家的江山。
我的破殿被简单地收拾了一下,至少不再漏风漏雨了。送来了一些基本的用具和被褥。一日三餐也按时按点送来,虽然比不上贵妃时的精致,但至少是热的、干净的饭菜。
沈砚的傻,是那种彻底的、孩童般的傻。
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,不懂人情世故,不知尊卑礼仪。饿了就喊“饿”,困了就倒头睡,害怕了就躲起来。他的智商,似乎退回到了五六岁孩童的水平。
伺候他,比伺候十个孩子还累。
“砚砚!不许玩泥巴!那是刚送来的炭!”我一手护着肚子,一手叉腰,对着蹲在墙角、正试图把黑乎乎的炭块往嘴里塞的沈砚吼道。
他抬起头,脸上蹭了几道黑印子,无辜地看着我,手里还攥着半块炭:“月月……吃?香香?”
“香个鬼!那是炭!吃了肚子疼!”我气得肝疼,快步走过去,一把拍掉他手里的炭,“洗手去!”
他瘪瘪嘴,似乎有点委屈,但还是乖乖地被我拽到水盆边,任由翠微给他搓洗那双沾满炭灰的手。洗完了,他又立刻凑到我身边,像只大型犬一样蹭蹭:“月月,饿……”
我认命地叹了口气,指着桌上刚送来的、还算温热的馒头和小米粥:“吃吧。”
他立刻眉开眼笑,抓起馒头就啃,吃得狼吞虎咽,米粒沾了满脸。
看着他那副毫无心机、满足又依赖的样子,我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。
恨吗?
当然恨。我爹的冤死,我这一年冷宫的非人折磨,哪一件不是拜他所赐?多少个夜晚,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。
可看着眼前这个只知道喊饿、怕黑、会因为我一句重话就委屈巴巴掉眼泪的傻子沈砚,那熊熊燃烧的恨火,又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,只剩下浓烟呛得人窒息,却烧不起来。
他傻得那么彻底,连“恨”是什么都不知道了。我的恨意,该向谁去讨?
更可怕的是,随着肚子一天天开始显怀,一种母性的本能开始滋生。每次感受到肚子里那小小的胎动,再看着眼前这个懵懂无知、只会依赖我的男人,一种极其荒谬的“相依为命”的感觉,竟悄然滋生。
这感觉让我恐慌。
我怎么能对仇人产生依赖?怎么能因为他的傻,就忘记他曾经的冷酷?
可偏偏,这傻了的沈砚,对我的依赖是百分之百、毫无保留的。
夜里打雷,他会吓得从他那张小榻上跳起来,光着脚丫子冲到我的炕边,瑟瑟发抖地钻进我的被窝,紧紧抱着我的胳膊,把头埋在我颈窝里,嘴里含糊地念着“月月……怕……”。
我僵硬着身体,感受着他温热的呼吸和微微的颤抖。他的手,会无意识地、轻轻地放在我隆起的肚子上。肚子里的小家伙,似乎也能感受到这奇特的触碰,会轻轻地踢动一下。
那一刻,万籁俱寂,只有雷声、雨声,和他浅浅的呼吸声。恨意被一种巨大的茫然和无力感淹没。
白天,他会笨拙地帮我做事。看我弯腰费力,他会抢着去提那并不重的水桶(虽然经常把自己弄得一身水)。看我缝补衣物,他会坐在旁边,好奇地摆弄针线(结果总是扎到手,然后举着冒血珠的手指头,眼泪汪汪地来找我“吹吹”)。
他学东西很慢,但很认真。教他认字,他歪歪扭扭地写下一个“月”字,然后献宝似的举到我面前,笑得像个讨赏的孩子。
“月月!看!月月!”
那纯粹的笑容,带着点傻气,却亮得晃眼。我的心,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。
不行!林栖月!你清醒一点!
我猛地别开脸,声音硬邦邦的:“写错了!笔画不对!重写!”
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垮掉,委屈地低下头,拿着笔,一遍遍笨拙地描画。那专注又可怜的样子,让我心里更堵了。
这种扭曲的日子,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过了几个月。我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。
宫里的风言风语从未停歇,但碍于太后和“龙嗣”,明面上没人敢动我。淑妃苏芷嫣倒是派人来“探望”过几次,送些“补品”,话里话外都是刺。看着沈砚那副痴傻粘着我的模样,她那张艳丽的脸都气得扭曲了,却又无可奈何。
我知道,这平静只是暂时的。沈砚不可能永远傻下去,太后也不会允许皇帝一直这样。而我肚子里的孩子,是砝码,也是催命符。
这天,翠微出去领份例,回来时脸色煞白,脚步踉跄。
“主子……主子不好了!”她扑到我面前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“奴婢……奴婢听说……太医院……太医院好像……好像找到方子了!”
我的心,猛地一沉。
该来的,终于还是来了。
太医院确实“找到”了方子。
据说是翻遍古籍,结合几位民间隐士高人的秘方,终于配出了一剂据说能“开窍醒神”的灵药。太后大喜过望,立刻下令煎药。
药,是在一个阴沉的下午送来的。
浓郁刺鼻的药味,瞬间弥漫了我这座小小的宫殿。太监总管李德全亲自端着药碗,身后跟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太监和嬷嬷,还有两位神情严肃的太医。那阵仗,不像送药,倒像押送犯人。
沈砚正趴在我旁边的桌子上,用我教他认字的笔,在纸上胡乱涂鸦。闻到那浓烈的药味,他立刻皱起了眉头,像只警惕的小兽,猛地抬起头,眼神里充满了抗拒和恐惧,下意识地就往我身后缩。
“皇上,该用药了。”李德全脸上堆着恭敬的笑,眼底却是一片冰冷,他把药碗往前递了递,“太后娘娘吩咐了,这药对您的龙体大有裨益,请您务必服下。”
沈砚拼命摇头,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抗拒声,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,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。
“月月……怕……苦……不吃……”他把脸埋在我背后,声音闷闷的,带着哭腔。
我的心揪紧了。这药……真的只是治病吗?会不会……会不会有什么别的?太后……她真的希望一个清醒的皇帝回来,想起我这个废妃,想起我肚子里这个来历尴尬的“龙嗣”吗?
李德全脸上的笑容淡了些:“皇上,良药苦口利于病。您这样……奴才们很难做。太后娘娘可是等着您康复的好消息呢。”他使了个眼色,身后的两个嬷嬷立刻上前一步。
这是要用强了!
看着沈砚惊恐无助的样子,看着他紧紧抓着我、把我当成唯一庇护的姿态,一股热血猛地冲上我的头顶!不行!不能让他们这样对他!至少……至少现在不能!
“慢着!”我厉喝一声,挺着肚子,挡在了沈砚身前,目光锐利地扫向李德全,“李公公,皇上如今心性如同稚子,强灌只会让他更加抗拒,万一挣扎起来伤了龙体,或是呛着了,这责任,谁来担待?太后娘娘要的是皇上康复,不是惊吓!”
李德全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强硬地阻拦,愣了一下,皮笑肉不笑地说:“月主子,您这话说的……奴才们也是为了皇上好。太后娘娘的懿旨……”
“太后娘娘的懿旨是让皇上用药,不是让你们用强!”我打断他,声音拔高,“皇上既然信赖我,不如把药给我。我来哄他喝。若是我哄不好,公公再动手不迟。总得给皇上,也给我肚子里的龙嗣,一点体面吧?”
我刻意加重了“龙嗣”两个字。
李德全的目光在我隆起的腹部扫过,眼神闪烁。他显然也顾忌这个孩子。他犹豫了片刻,又看了看缩在我身后、只露出一双惊恐眼睛的沈砚,权衡利弊,最终妥协了。
“那……就有劳月主子了。还请快些,药凉了,药性就不好了。”他把那碗黑乎乎、气味冲鼻的药碗递给了我。
药碗入手,温热,却烫得我心头发慌。
我深吸一口气,转过身,蹲下身子,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放柔,哄着沈砚:“砚砚乖,你看,月月在这里呢,不怕。这个药……是甜的糖水,月月喝给你看好不好?”我硬着头皮,端起碗凑到唇边,做出一副要喝的样子。
药味冲得我胃里一阵翻腾。我强忍着,用舌尖飞快地舔了一下碗沿。
苦!难以形容的苦!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!
我的眉头瞬间皱紧,强忍着才没吐出来。
沈砚一直紧张地看着我,看到我皱眉,他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:“苦!月月苦!不吃!”
“不苦不苦,你看月月都喝了,是甜的。”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把碗又往他嘴边送,“砚砚最乖了,喝一口,就一小口,月月给你吃糖糕,好不好?”
我拿出哄小孩子的全部耐心,用尽了我这辈子最温柔的语气,另一只手悄悄从袖袋里摸出半块藏起来的、已经有点发硬的糖糕——这是翠微好不容易弄来的,我平时都舍不得吃,留着在最难受的时候压一压恶心感。
看到糖糕,沈砚的眼睛亮了一下,舔了舔嘴唇,似乎有点动摇。他看看我,又看看那碗药,再看看糖糕,挣扎了许久。
终于,在我鼓励(和糖糕诱惑)的眼神下,他迟疑地、极其缓慢地张开了嘴。
我屏住呼吸,小心翼翼地将碗沿凑近他的唇,慢慢倾斜。
黑褐色的药汁,流进了他的嘴里。
“唔!”药汁入口的瞬间,他的脸立刻痛苦地皱成一团,猛地就要吐出来!
“咽下去!砚砚!咽下去!糖糕!”我急忙用手捂住他的嘴,另一只手飞快地把糖糕塞进他嘴里,声音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急迫和一丝……恳求。
他被迫咽下了那口苦药,又被塞了糖糕,痛苦地咀嚼着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控诉地看着我,仿佛在说“月月骗人”。
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。
“乖,再喝一口,就一口……”我忍着心里的不适,继续哄骗。
就在我准备喂第二口的时候,变故陡生!
沈砚的身体猛地一僵!他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,眼睛瞬间瞪大,瞳孔急剧收缩,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!
“噗——!”
他嘴里的糖糕混着没咽下去的药汁,猛地喷了出来!紧接着,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!
“啊——!!!”
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恐惧!
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,从椅子上滑落下去,重重摔在地上!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,四肢不受控制地痉挛,口吐白沫!眼睛翻白,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!
“砚砚!”我魂飞魄散,手里的药碗“哐当”一声摔在地上,黑色的药汁溅得到处都是!
“皇上!”李德全和太医们也吓傻了,惊呼着扑上来。
“滚开!都给我滚开!”我疯了一样推开想要按住沈砚的人,扑到他身边,想抱住他,又怕伤到他。他抽搐得那么厉害,像一条离水的鱼。
“太医!快!快看看皇上怎么了!”李德全的声音都变了调。
两个太医慌忙上前,手忙脚乱地诊脉、翻眼皮。
“是……是药!药性太猛!惊了龙体!快!银针!”一个太医声音都在抖。
混乱!极度的混乱充斥着狭小的宫殿。
沈砚的抽搐渐渐弱了下去,但整个人陷入了昏迷,脸色惨白如纸,呼吸微弱。
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,看着他毫无生气的脸,看着地上那摊打翻的药汁和混着白沫的糖糕,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像冰冷的潮水,瞬间将我淹没。
差一点……只差一点……
如果刚才我没阻止,如果让李德全他们强行灌药……
如果……如果刚才他喝下去的不是一口,而是更多……
一股彻骨的寒意,从脚底直冲天灵盖。
我颤抖着手,轻轻碰了碰他冰凉的脸颊。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,模糊了视线。
不是心疼他。
是后怕。是愤怒。是恨。
恨这吃人的皇宫!恨这无处不在的算计!恨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后!恨我自己……刚才那一刻,我竟然真的害怕失去这个傻子!
太医院的那碗“灵药”,差点成了沈砚的催命符。
他昏迷了一天一夜,高烧不退,呓语不断。太医们跪了一地,轮番诊治,用尽了法子,才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。
代价是,他似乎更傻了。
醒来后的沈砚,眼神更加空洞,反应更加迟钝。他不再像五六岁的孩子,更像是两三岁的懵懂婴孩。连基本的吃喝拉撒,都需要人时刻盯着、提醒着。他忘记了很多人,甚至对翠微都有些陌生,唯独对我,那份依赖更深了,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。
我走到哪里,他就跟到哪里,像个小尾巴。睡觉一定要抓着我的衣角,否则就会惊恐地哭闹。喂他吃东西,他一定要我先尝一口,他才肯吃。
太后的震怒可想而知。李德全和负责配药的太医都被狠狠责罚了。但“治病”的事情,却暂时搁置了下来。没人敢再轻易尝试。
我的肚子越来越大,行动也越来越不便。照顾一个巨婴般的傻皇帝,加上怀孕的辛苦,让我身心俱疲。翠微成了我最得力的帮手,我们两人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。
沈砚那次中毒般的反应,像一根刺,深深扎在我心里。让我对这宫里的每一个人,都充满了戒备。尤其是太后送来的东西,我都要让翠微偷偷验过,才敢给沈砚用一点。
日子在高度紧张和疲惫中滑过。
终于,在一个飘着细雪的深夜,我的肚子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。
要生了。
冷宫的条件依旧简陋,虽然太后派了两个接生嬷嬷过来,但那态度也是不冷不热。阵痛一波比一波强烈,我躺在冰冷的炕上,咬着布巾,汗水浸透了头发。
沈砚被嬷嬷们强行拦在外间。他听不懂里面的惨叫意味着什么,但他能感受到我的痛苦。他像只困兽,在外间不停地转圈,发出焦躁不安的低吼,用力拍打着门板。
“月月!月月!疼!疼!”他含糊地喊着,声音里带着哭腔。
每一次剧烈的宫缩袭来,伴随着我的痛呼,外面拍门的声音就更加急促和恐慌。
“砚砚……别怕……”我痛得几乎虚脱,听到他焦急的声音,竟还分出一丝心神去安抚他,“月月……没事……”
不知过了多久,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
当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划破冷宫压抑的寂静时,我浑身脱力,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。
“恭喜月主子!是个小皇子!”接生嬷嬷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和不易察觉的喜意。
小皇子……这三个字,像一道符咒,落在这冰冷的宫殿里。
门被猛地推开一条缝。
沈砚那张写满惊恐和担忧的脸探了进来。他无视了嬷嬷的阻拦,跌跌撞撞地冲到我炕边。
他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,脸上泪痕未干。他看看虚弱不堪、脸色苍白的我,又看看接生嬷嬷怀里那个皱巴巴、哇哇大哭的小肉团,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茫然。
他伸出手指,小心翼翼地、轻轻地碰了碰婴儿挥舞的小拳头。
那柔软的触感,让他猛地缩回了手,又忍不住好奇地再次伸过去。
婴儿似乎感受到了触碰,停下了哭泣,睁开了湿漉漉的眼睛,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、巨大的面孔。
沈砚也呆呆地看着那双纯净的、映着自己倒影的眼睛。
那一刻,时间仿佛静止了。
他看看我,又看看孩子,再看看我。然后,他咧开嘴,露出了一个傻气十足、却又无比灿烂的笑容。
他指着孩子,又指指我,再指指自己,嘴里发出含糊不清、却异常清晰的音节:
“月月……宝……砚砚……宝!”
他的意思是,这是月月的宝贝,也是砚砚的宝贝。
接生嬷嬷和翠微都愣住了。
我躺在炕上,看着他脸上那毫无阴霾、纯粹至极的喜悦笑容,看着他那双因为有了“宝贝”而亮晶晶的眼睛,再低头看看襁褓中闭着眼、安静下来的儿子。
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温柔,猛地冲垮了心防。
泪水,汹涌而出。
是为这新生的生命?是为这傻子的懵懂温情?还是为我自己这荒诞绝望又透着一丝微光的处境?
我不知道。
我只知道,在这冰冷的冷宫里,在这个飘雪的夜晚,我和我的仇人,我们有了一个共同的“宝贝”。
儿子的到来,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,照进了冷宫最深的角落。
我给他取名,林念安。
不随沈姓。念安,只愿他一生平安顺遂,远离这宫廷的倾轧。这是我这个母亲,对他最卑微也最奢侈的祈愿。
沈砚对这个“小宝贝”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兴趣和……笨拙的喜爱。
他不会抱孩子,手忙脚乱,总怕自己力气太大伤到他。他只能趴在炕沿,睁大眼睛,好奇地看着襁褓里的小人儿。念念打个哈欠,他能惊奇地“呀”一声。念念挥舞小手,他也会笨拙地跟着挥挥。念念哭了,他会急得团团转,把能找到的、他认为好玩的东西(比如他的破布老虎、一块光滑的石头)都堆到念念身边,试图哄他。
“宝……不哭……”他学着我的样子,轻轻拍着襁褓,动作僵硬却无比认真。
更多时候,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念念睡觉,一看能看小半个时辰,眼神专注得仿佛在观摩什么绝世珍宝。那眼神里的温柔和满足,是我在他清醒时从未见过的。
每当这时,我心里那根名为“恨意”的弦,就会被拨动得更加复杂难言。恨意依旧在,但看着他对念安的纯粹,看着他因念安而展现出的从未有过的柔软,那恨意里,又掺杂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。
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。念念满月那天,太后来了。
她不是一个人来的。身后跟着脸色阴沉的首辅大臣,还有几位宗室亲王。阵仗比上次送药还要大。
太后的目光,先是落在翠微怀里抱着的、裹在明黄襁褓里的念念身上,那眼神锐利得像刀子,带着审视和一丝……贪婪。然后,才转向靠在炕上、依旧虚弱的我,以及坐在我脚边小凳子上,正试图用一根草茎逗念念笑的傻皇帝沈砚。
“林氏,你为皇上诞下龙子,有功。”太后的声音平板无波,听不出喜怒,“念在龙嗣的份上,哀家准你搬出冷宫,移居……静心苑。”
静心苑?听起来比冷宫好点,但同样是偏僻的宫苑,形同软禁。
“至于皇子……”太后的目光再次投向念念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,“龙脉贵重,不宜养在冷僻之地。即日起,交由淑妃苏芷嫣抚养。淑妃贤良淑德,定能悉心照料皇子。”
轰!
仿佛一道惊雷在我头顶炸开!
交给苏芷嫣?!那个视我为眼中钉的女人?!她怎么可能善待我的念安!她只会把他当作争宠夺权的工具,甚至……
“不!”我失声尖叫,不顾产后虚弱的身体,猛地从炕上坐起,扑过去想把孩子抢回来,“那是我的孩子!谁也不能带走他!”
翠微死死抱着念念,惊恐地后退。
“大胆!”太后身边的嬷嬷厉声呵斥,两个太监立刻上前,一左一右死死按住了我的肩膀!力道之大,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!
“放开我!放开我的孩子!”我目眦欲裂,拼命挣扎,泪水汹涌而出。
“月月!”沈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,看到我被按住,他猛地站起来,像头发怒的狮子,喉咙里发出低吼,就要冲过来!
“皇上!”李德全和几个侍卫早有准备,立刻上前拦住了他。沈砚虽然力气大,但架不住人多,被死死抱住,只能愤怒地挣扎咆哮:“坏人!放开月月!放开宝!”
“皇上!”太后提高声音,带着威压,“你看清楚!哀家是在为皇子打算!林氏身份低微,又身处冷宫,如何能教养好皇子?交给淑妃,是给他最好的前程!”
沈砚根本听不懂这些,他只看到我在哭,看到念念在翠微怀里哭,看到一群人按着我。他急得眼睛赤红,拼命挣扎,嘴里只会喊:“月月!宝!坏人!打!打!”
场面一片混乱。
我被死死按住,动弹不得。沈砚被一群侍卫困住,徒劳地嘶吼。翠微抱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念念,吓得浑身发抖。
太后冷冷地看着这一切,眼神没有丝毫动容。她朝抱着念念的嬷嬷使了个眼色。
嬷嬷会意,抱着孩子就要往外走。
“不——!我的念安!”绝望的嘶喊冲破喉咙,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,眼前发黑。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!
“哇——!”被嬷嬷强行抱走的念念,发出了惊天动地的、几乎要背过气去的哭声!
这哭声,像一把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了沈砚的神经上!
“宝——!!!”
他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!一直被压抑的、属于成年男子的狂暴力量,在极致的愤怒和恐惧下,轰然爆发!
他猛地甩开了钳制他的两个侍卫!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,双目赤红,不管不顾地朝着抱着念念的嬷嬷猛冲过去!速度快得惊人!
“护驾!”李德全吓得魂飞魄散。
侍卫们想阻拦,却被他狂暴的力量撞开!他冲到嬷嬷面前,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,竟然……狠狠一口咬在了嬷嬷死死抱着孩子的手臂上!
“啊——!”嬷嬷发出凄厉的惨叫,剧痛之下,手一松!
襁褓眼看就要坠地!
“念念!”我的心跳几乎停止!
电光火石之间,沈砚松开口,不顾一切地伸出双手,以一种极其笨拙却又拼尽全力的姿势,接住了下坠的襁褓!
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,才勉强站稳。他紧紧地把哇哇大哭的念念抱在怀里,像护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。他低头,用自己的脸蹭着孩子泪湿的小脸,嘴里发出急促的、安抚的“哦哦”声,完全无视了周围一片死寂、惊骇欲绝的目光。
他抱着孩子,一步步后退,退到我的身边。然后,他抱着念念,一屁股坐在地上,背靠着我的炕沿,把孩子紧紧护在怀里,像一头守护幼崽的母兽,赤红的眼睛警惕地、充满敌意地瞪着太后和所有人。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。
“我的……宝……月月的……宝……”他断断续续地、无比清晰地宣告着所有权,“坏人……走开!”
整个宫殿,鸦雀无声。
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。包括太后。
她看着那个坐在地上、衣衫不整、满脸凶狠和执拗,却将孩子护得密不透风的傻皇帝,看着他眼中那种近乎野兽护崽般的原始光芒,那张一向威严的脸上,第一次出现了裂痕。是震惊,是难以置信,还有一丝……难以言喻的动摇。
最终,太后深深地、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,那眼神复杂难辨。她什么也没说,铁青着脸,拂袖而去。首辅大臣和宗室亲王们面面相觑,也只能跟着灰溜溜地离开。
侍卫和嬷嬷们如蒙大赦,慌忙退下。
危机,以一种谁也没想到的方式,暂时解除了。
宫殿里只剩下我们。
我瘫软在炕上,浑身被冷汗浸透。翠微扑过来,哭着查看我的情况。
沈砚依旧紧紧抱着还在抽噎的念念,坐在地上,警惕地环视着四周,确认“坏人”都走了,他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,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。
他低下头,看着怀里渐渐止住哭泣、睁着大眼睛好奇看着他的念念,傻乎乎地咧嘴笑了。他笨拙地用手背擦掉念念脸上的泪珠,然后献宝似的把念念举到我面前,眼神亮晶晶的:
“月月……宝……在!”
那一刻,看着他那张沾着灰、带着咬人留下的血迹、却笑得无比满足和安心的脸,看着他怀里安然无恙的念安,我积攒了许久的、在生死关头都强忍着的泪水,终于决堤。
我伸出手,紧紧抱住了他,也抱住了我们的孩子。
冰冷的宫殿里,我们三个,以一种扭曲而绝望的姿态,紧紧依偎在一起。
恨吗?还是别的什么?
我已经分不清了。
太后强行带走念安的企图,被沈砚那不要命的一咬和护崽的疯狂暂时击退了。
但这并不意味着结束。
宫里关于傻皇帝和废妃的流言蜚语更加甚嚣尘上。念安的存在,成了某些人眼中最大的威胁和最大的筹码。我们这座小小的静心苑(搬出来后,环境确实比冷宫好了些,但依旧是变相的囚笼),成了无数目光的焦点。
沈砚的傻,在经历了那次“护崽”事件后,似乎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。他依旧懵懂,反应迟钝,但眼神里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快、极淡的、难以捕捉的清明。尤其是在面对我和念安受到威胁时,那种属于野兽般的直觉和凶狠,会变得格外明显。
日子在表面的平静和暗涌的危机中继续。
念安一天天长大。他继承了沈砚的好相貌,眉眼精致,却比我多了几分柔和。小家伙很聪明,也很敏感。他对沈砚这个“大玩伴”有着天然的亲近。
他会摇摇晃晃地走到坐在地上的沈砚身边,把手里啃得满是口水的米糕塞进他嘴里,含糊地叫:“吃……爹爹……吃……”
沈砚会傻呵呵地张开嘴,任由儿子投喂,然后开心地拍手:“宝……乖!”
他会揪着沈砚散乱的头发,咯咯地笑。沈砚也不恼,就任由他揪着,偶尔被揪疼了,也只是委屈巴巴地看我一眼。
更多时候,是念安咿咿呀呀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“婴语”,沈砚就坐在旁边,一脸认真地听着,时不时“嗯嗯啊啊”地应和,仿佛真的在对话。
这诡异又温馨的画面,常常让我看得心头发酸。
翠微成了我们最坚实的后盾。她小心翼翼地打探着外面的消息,严防死守任何可能危害到我们的东西。我们活得小心翼翼,如履薄冰。
我知道,这种脆弱的平衡,随时可能被打破。
打破它的,是念安的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热。
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。念安白天还好好的,夜里突然浑身滚烫,小脸烧得通红,呼吸急促,开始惊厥抽搐!
“主子!小主子不好了!”翠微带着哭腔的声音像刀子一样扎进我心里。
我扑到小床边,看着念安痛苦抽搐的小身体,魂飞魄散!
“太医!快去叫太医!”我嘶声喊道,声音都变了调。
翠微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。
沈砚也被惊醒了。他看到念安的样子,吓得脸色惨白,手足无措地围着小床转,想去碰念安,又不敢,急得直跺脚,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悲鸣。
“宝……疼……月月……宝疼……”他看着我,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,像个无助的孩子。
我心如刀绞,一边徒劳地试图用湿布巾给念安降温,一边焦急地等待着太医。
时间一点点过去,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
翠微终于回来了,却是独自一人!她跑得钗环散乱,脸上带着愤怒和绝望的泪痕:“主子!奴婢去了太医院!当值的太医……被……被淑妃宫里的人叫走了!说是淑妃娘娘突发心口疼!奴婢又跑去淑妃宫里求,被……被他们轰了出来!说淑妃娘娘的病更要紧!”
轰!
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席卷了我全身!
苏芷嫣!又是她!她哪里是突发心口疼!她分明是要借机要了我儿子的命!
“再去!去求太后!”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。
“奴婢……奴婢也去了慈宁宫!宫门早就下钥了!守门的太监说……说太后娘娘已经歇下,天大的事也明天再说!”翠微哭倒在地。
明天?我的念安还能等到明天吗?他小小的身体抽搐得越来越厉害,呼吸微弱下去,小脸由通红转向青白!
绝望像冰冷的潮水,瞬间将我淹没。我抱着念安滚烫的小身体,浑身冰凉,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崩塌。
“宝……宝……”沈砚跪在床边,颤抖的手轻轻碰了碰念安滚烫的小脸,又猛地缩回。他看着念安痛苦的样子,看着我的绝望,那双总是懵懂的眼睛里,翻涌起剧烈的风暴!
痛苦、恐惧、愤怒、一种想要毁灭一切的狂暴……种种激烈的情绪在他眼中疯狂碰撞!
他猛地抱住头,发出痛苦的低吼!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!
“啊——!”他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!那啸声充满了无尽的悲愤和绝望,震得整个宫殿都在嗡嗡作响!
紧接着,他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,直挺挺地向后倒去,“咚”地一声重重摔在地上!
“砚砚!”我惊呼出声。
沈砚倒在地上,双目紧闭,牙关紧咬,额头青筋暴起,身体微微抽搐着,像是陷入了某种可怕的梦魇。
“主子!皇上!”翠微吓得魂飞魄散。
前一刻是儿子命悬一线,后一刻是沈砚突然倒下。巨大的打击让我眼前阵阵发黑,几乎要晕厥过去。
就在这双重绝望的深渊边缘,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。
门口,一个穿着朴素宫装、背着药箱的年轻女子,在守门太监惊疑不定的目光中,快步走了进来。
“月主子!”她的声音清脆而冷静。
我泪眼模糊地看去,是……卫檀衣?她曾是太医院一个不起眼的医女,因为性情耿直得罪了人,被贬到偏僻的药库当差。我还在贵妃位时,她曾因给我请脉说过几句实话,我觉得她人品尚可,在她落难时,替她说过一次情。没想到……
“卫医女?你怎么……”我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。
“奴婢在药库当值,听说了这边的事。”卫檀衣言简意赅,快步走到念安的小床边,迅速查看了一下情况,又探了探沈砚的脉息,脸色凝重,“小主子是急惊风!再拖下去就危险了!皇上是急怒攻心,气血逆行,暂时厥过去了,暂无性命之忧。”
她立刻打开药箱,动作麻利地拿出银针:“快!准备温水!干净的布巾!奴婢先给小主子施针定惊!”
她的到来,像一道光劈开了绝望的黑暗。我强撑着精神,和翠微一起,按照她的吩咐忙碌起来。
卫檀衣的医术显然不俗。几针下去,念安剧烈的抽搐渐渐平复了,呼吸也稍微顺畅了些。她又拿出一个青瓷小瓶,倒出一些药粉化在水里,小心地喂念安喝下。
“这是奴婢自己配的清热定惊散,药性温和,先给小主子稳住病情。”她解释道,又拿出另一个小瓶,“这是通窍活络的嗅盐,给皇上闻一下。”
刺鼻的气味钻入鼻腔,倒在地上的沈砚身体猛地一颤,剧烈地咳嗽起来,缓缓睁开了眼睛。
他的眼神初时是涣散的,带着未散的痛苦和惊悸。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,目光扫过焦急的翠微,扫过忙碌的卫檀衣,最后,定格在抱着念安、泪流满面的我身上。
他的目光,在我脸上停留了很久很久。
那眼神……不再是之前的懵懂、依赖或者野兽般的凶狠。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、深不见底的……凝视。
仿佛穿透了迷雾,穿透了傻气,穿透了时光,直直地看到了我的灵魂深处。
那眼神里,有惊涛骇浪般的痛苦,有刻骨铭心的悔恨,有难以置信的震惊,还有一种……几乎要将人焚毁的、沉甸甸的东西。
我的心,猛地一悸!
这眼神……太熟悉了!熟悉到让我浑身血液都几乎凝固!
是……是清醒时的沈砚!
就在我以为他要说什么的时候,他眼中的光芒剧烈地闪烁了一下,随即,那复杂的漩涡迅速褪去,又被一种更深的茫然和疲惫覆盖。他痛苦地皱起眉,抬手用力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,发出难受的呻吟。
“疼……月月……头……疼……”
他又恢复了那副痴傻的样子,缩着身体,像个寻求安慰的孩子。
刚才那惊鸿一瞥的眼神,快得像是我的错觉。
但我无比确定,那不是错觉!
沈砚……他刚才……清醒了?哪怕只有一瞬?
卫檀衣给念安施完针,喂了药,小家伙的高热终于开始慢慢退去,沉沉地睡着了,虽然小脸依旧苍白,但呼吸平稳了许多。
她又给沈砚诊了脉,开了安神的方子,叮嘱翠微去煎药。
“小主子暂时无碍了,但惊风伤身,需要好生将养。皇上……急怒伤神,需要静养,不能再受刺激。”卫檀衣收拾着药箱,低声道,“月主子,此地不宜久留。您……早做打算。”
她的话,像警钟在我耳边敲响。
我看着床上安睡的念安,又看看缩在角落里,因为头疼而显得格外脆弱可怜的沈砚。刚才他那个清醒的眼神,像烙印一样刻在我心里。
不能再等了。
这个皇宫,已经容不下我们母子。而沈砚……他清醒的那一刻,就是我和念安真正的死期!他会怎么看待我这个废妃?怎么看待这个在冷宫出生的、他“痴傻”时得来的儿子?还有我爹的冤死……
恨意、恐惧、后怕、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……怜悯?各种情绪在我心中翻腾。
一个大胆而决绝的计划,在我心中迅速成型。
念安这场大病,像一盆冷水,彻底浇醒了我。
也让我看清了,沈砚的“傻”,并非铁板一块。巨大的刺激,能短暂地刺破那层混沌,让真正的他显露出来。而真正的沈砚一旦完全回归,等待我和念安的,绝对是万劫不复。
我不能赌。更不敢赌。
卫檀衣成了我唯一的、也是最重要的盟友。她的医术和胆识,给了我一线生机。更重要的是,她对这皇宫的失望,以及对我当年那点举手之劳的恩情的回报。
我们开始秘密谋划。
翠微负责传递消息,观察宫门守卫的换防规律。卫檀衣利用她管理偏僻药库的便利,悄悄准备了一些路上需要的药材、干粮,甚至搞到了一张极其简陋的宫外地图。她还利用出宫采买药材的机会,联系上了宫外一个她信得过的、开小药铺的远房表哥,为我们安排了一个暂时的落脚点。
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,心惊胆战。
沈砚的状态时好时坏。大部分时候,他还是那个懵懂的傻子,依赖着我和念安。但偶尔,尤其是在念安靠近他、亲昵地叫他“爹爹”的时候,或者是我疲惫不堪、黯然神伤的时候,他眼中会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、带着痛苦挣扎的神色。每当这时,他就会显得异常烦躁,要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,要么就跑到院子里,对着墙角发呆。
我知道,那是清醒的沈砚在挣扎,在试图冲破那层“傻”的屏障。这让我更加坚定了离开的决心。
机会,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来临。
太后感染风寒,宫里的守卫重心都移到了慈宁宫那边。淑妃苏芷嫣也忙着在太后面前侍疾表孝心。静心苑的守卫松懈了许多。
狂风呼啸,大雨倾盆。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和地面上,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,完美地掩盖了其他声音。
“主子,就是现在!”翠微披着蓑衣,脸色因为紧张而发白,但眼神异常坚定。
我最后一次环顾这个承载了我太多痛苦、绝望,也意外地给了我短暂庇护和一丝扭曲温情的地方。然后,我深吸一口气,抱起被裹得严严实实、喂了少量安神药睡得香甜的念安。翠微背上简单的行囊。
卫檀衣已经等在偏门处。她利用药库的钥匙,偷偷配了一把静心苑偏僻角门的钥匙。
“走!”卫檀衣压低声音,打开了那把沉重的铜锁。
冰冷的雨水瞬间打在脸上。我紧紧抱着念安,跟着卫檀衣,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了瓢泼大雨中。翠微紧随其后。
雨水冰冷刺骨,脚下的路泥泞不堪。黑暗和风雨成了最好的掩护。我们沿着卫檀衣早已探好的、最偏僻的宫墙夹道,朝着皇宫最西边、靠近御马监一处年久失修、据说有狗洞可以钻出去的宫墙跑去。
心跳如擂鼓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雨水和巨大的恐惧。
快了!就快了!只要钻出那个狗洞,外面有卫檀衣的表哥接应……
就在我们即将接近那处宫墙时,身后,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、划破雨夜的呼喊!
“月月——!宝——!”
是沈砚的声音!
那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、绝望和……一种撕心裂肺的呼唤!仿佛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!
我猛地回头!
风雨中,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地追来!他只穿着单薄的寝衣,浑身早已被雨水浇透,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。他赤着脚,踩在冰冷的泥水里,每一步都跑得踉踉跄跄,却拼尽全力!
是沈砚!他不知道怎么醒的,也不知道怎么挣脱了翠微临走前特意反锁的房门!他追来了!
“月月!宝!不走!”他嘶喊着,声音被风雨撕扯得破碎不堪,却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。
他的眼神,在闪电划过的瞬间,我看得清清楚楚!
那不再是懵懂!不再是痴傻!
那是彻底的、清醒的、属于帝王沈砚的眼神!里面盛满了被背叛的震怒、被抛弃的惊痛、还有……一种我从未见过的、近乎崩溃的恐慌!
他清醒了!在这个最要命的时刻,彻底清醒了!
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!我抱着念安,转身就跑!用尽全身力气!
“拦住他!快拦住他!”我对着翠微和卫檀衣嘶喊。
翠微和卫檀衣也吓坏了,试图去阻拦冲过来的沈砚。但清醒过来的沈砚,力量大得惊人!他一把挥开翠微,撞开卫檀衣,目标明确地、直直地朝我冲来!
他的速度太快了!几步就追到了我身后!
一只冰冷湿透、却带着千钧力量的手,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!
“林栖月!”他怒吼着,声音嘶哑,带着雷霆之怒,“你要带着朕的儿子去哪?!”
那熟悉的、属于帝王的威压和冰冷,时隔近两年,再次将我笼罩!我浑身血液都凉透了!
完了!
绝望瞬间灭顶!
就在我以为一切都要功亏一篑,我和念安都将万劫不复的时候——
“哇——!”被我紧紧抱在怀里,在颠簸和惊吓中醒来的念安,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声!
这哭声,像一把重锤,狠狠砸在刚刚清醒、正处于暴怒顶峰的沈砚心头!
他抓着我的手猛地一僵!
他下意识地低头,看向我怀里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小人儿。
雨水冲刷着念安苍白的小脸,长长的睫毛上沾满了水珠,像受伤的小兽般无助地哭泣着。那双酷似我的大眼睛里,充满了对这个狂暴抓着他母亲的男人的……恐惧。
沈砚脸上的暴怒和戾气,在看到念安眼中那纯粹的、毫不掩饰的恐惧时,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,瞬间凝固了。
他抓着我的手,力道不自觉地松了。
就在他失神的这一刹那!
“主子!走啊!”翠微不知哪来的勇气,猛地从后面扑上来,死死抱住了沈砚的腰!
卫檀衣也反应过来,用力推了我一把:“快走!别管我们!念安要紧!”
我抱着念安,被推得踉跄着往前冲了几步,回头看了一眼。沈砚被翠微死死抱住,他正试图挣脱,眼神凶狠地再次看向我,但当他的目光触及念安惊恐的小脸时,那凶狠又化作了更深的痛苦和茫然。
“月月……宝……”他喃喃着,声音里充满了无措。
我一咬牙,不再犹豫,抱着哭喊的念安,用尽全身力气,朝着宫墙下那个被杂草掩盖的、黑黢黢的狗洞冲去!
冰冷的泥水溅起。我跪倒在地,先把念安小心翼翼地塞了出去。外面隐约传来一个压低的声音:“这边!快!”是卫檀衣的表哥!
我最后看了一眼风雨中,那个被翠微抱着、正痛苦地向我伸出手、眼神复杂到极致的男人。
“沈砚,”我用尽最后的力气,对着风雨嘶喊,声音带着决绝的恨意和一丝连我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,“我们母子,与你,恩断义绝!”
喊完,我不再看他,咬牙低头,从那狭窄肮脏的狗洞,奋力地钻了出去!
冰冷的雨水和自由的空气,瞬间包裹了我。
身后,传来沈砚一声痛苦到极致的、如同困兽濒死的嘶吼:
“栖月——!!!”
那吼声穿透雨幕,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和悔恨,最终被淹没在滂沱的雨声中。
三年后。江南,一个临水的小镇。
我抱着刚在溪边洗完的衣服,推开小院吱呀作响的竹门。
“娘!娘!”一个穿着青色小褂、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像颗小炮弹一样冲了过来,一头扎进我怀里,手里举着一个编得歪歪扭扭的蚂蚱,“看!爹爹给我编的!”
小院葡萄架下的竹椅上,坐着一个穿着粗布长衫的男人。他面容俊朗,只是眼神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清澈和……一丝挥之不去的懵懂。他正笨拙地用蒲草编着什么,听到念安喊“爹爹”,他抬起头,对着我们露出一个傻乎乎、却无比温暖的笑容。
“月月……安……宝……”他含糊地叫着我们的名字,举起手里编了一半的草环。
他是卫檀衣的表哥,周砚书。一个心地纯善的读书人,考了几次功名未果,在镇上开了间小药铺。当年就是他收留了惊魂未定的我们。念安第一次见到他,就含糊不清地喊“爹爹”。周砚书没有嫌弃我们这对来历不明的“孤儿寡母”,反而待念安极好。念安也真心把他当成了父亲。
周砚书知道我受过刺激,精神不太好(这是我编造的身世),对我一直以礼相待,尽心照顾。时间久了,念安需要一个完整的家,我也需要一个安稳的依靠。在卫檀衣的见证下,我们简单地成了亲。
日子清贫,但安稳。没有算计,没有倾轧,只有柴米油盐的平淡和溪水潺潺的宁静。
“爹爹笨!我的蚂蚱比你编的好看!”念安挣脱我的怀抱,跑到周砚书身边,骄傲地展示他的“作品”。
周砚书好脾气地笑着,摸摸念安的头:“安宝……厉害……”
阳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洒下来,落在他们父子俩身上,暖洋洋的。
我抱着木盆,站在门口,看着这温馨的一幕,唇角不自觉地弯起。
恨吗?或许还有一点,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。
但更多的,是平静,是释然,是对眼前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的珍惜。
至于那个紫禁城里的男人,是生是死,是清醒还是痴傻,是痛不欲生还是另立新后……都与我林栖月,再无瓜葛。
我的念安,只会有周砚书这一个爹爹。
风吹过院角的忍冬藤,带来远处集市模糊的喧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