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嫡母寿宴那日,我被庶妹亲手灌下毒酒。

她附在我耳边轻笑:“姐姐,莫怪我心狠,谁让你挡了二皇子的路呢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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意识从无边的冰冷与黑暗中艰难地浮起,像是沉在万丈深渊的朽木,被一股无形的暗流猛地推回了水面。

冷。

刺骨的冷意,从四肢百骸钻进骨髓,冻得灵魂都在颤抖。喉咙里火烧火燎,残留着一种腥甜又诡异的灼烧感,每一次微弱的吞咽都如同刀割。眼皮重逾千斤,每一次尝试掀开,都牵扯着颅骨深处一阵阵尖锐的钝痛。视线是模糊的,只有大片大片晃动、扭曲的猩红与浓稠得化不开的金色,刺眼得令人作呕。那是嫡母寿宴上,满堂宾客衣袍的华彩与厅堂里辉煌烛火的残影,此刻却成了死亡降临前狰狞的底色。

耳边是嗡嗡的轰鸣,遥远得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。在那片嘈杂的、虚伪的喧嚣里,一个清晰又甜腻得淬了毒的声音,像冰冷的蛇信子,精准地钻入了她混沌的意识深处。

“……姐姐,该喝药了。”

那声音,熟悉到刻骨铭心。是沈云瑶,她庶出的妹妹。

紧接着,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粗暴地撬开了她紧咬的牙关。冰冷的、带着浓烈苦腥气的液体,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,汹涌地灌入她的喉咙。她想挣扎,想嘶喊,想将这毒液吐出去,可身体软得像一滩烂泥,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挪动。毒酒所过之处,食道仿佛被滚烫的烙铁灼穿,五脏六腑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、揉搓、撕裂。

意识在剧痛中短暂地清明了一瞬。就在那濒死的罅隙里,沈云瑶那张被寿宴华灯映照得格外娇艳的脸庞,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满足笑容,凑到了她的耳边。温热的呼吸拂过她冰冷的耳廓,吐出的却是地狱的寒冰:

“姐姐,莫怪我心狠……”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一丝刻意拖长的、猫戏老鼠般的残忍,“谁让你……挡了二皇子的路呢?”

每一个字,都像淬了剧毒的冰锥,狠狠凿进沈青禾濒死的意识里。二皇子!原来如此!那看似温润如玉、礼贤下士的皇子,那张温雅皮囊下,竟藏着如此狠绝的獠牙!为了替他那见不得光的势力扫清障碍,竟不惜用她沈青禾的命来铺路!

她猛地明白了!那个被她父亲沈崇山带回府中、寄予厚望、最终金榜题名风光无限的私生子——沈砚!她一直以为沈砚只是嫡母柳氏用来打压她这个嫡女的棋子,是柳氏巩固地位的工具。原来……他真正效忠的,竟是二皇子!是他,这个她名义上的“弟弟”,最终踏着她的尸骨,成了二皇子身边最锋利、最见不得光的那把刀!

滔天的恨意如同地狱业火,瞬间焚尽了最后一丝恐惧与痛苦。她死死地、用尽灵魂最后一点力气,想要将沈云瑶那张恶毒的脸刻入轮回!

“呃……”

一声破碎的、如同破旧风箱抽动般的呻吟,从沈青禾干裂的唇瓣间溢出。预料中永恒的黑暗并未降临,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,伴随着一种奇异的、仿佛被强行从深水中拖拽出来的窒息感。

眼皮猛地掀开!

没有猩红刺目的寿宴华彩,没有冰冷彻骨的死亡气息。

映入眼帘的,是熟悉的茜素红缠枝莲纹帐顶,光线有些昏暗,带着冬日特有的灰白。身下是触感熟悉的、铺着厚厚锦褥的雕花拔步床。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、清冷的梅花冷香,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炭火气息。

这里是……她的闺房?听雪轩?

沈青禾僵硬地转动着脖颈,目光扫过窗棂。窗外,是铅灰色的、低垂的天幕,细密的、无声的雪花,正纷纷扬扬地落下,给庭院里光秃秃的枝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白。

雪?

她记得嫡母柳氏的寿宴,是在深秋。菊花正盛,丹桂飘香,哪里来的雪?

一个荒谬又令人心悸的念头,如同闪电般劈开了她混乱的记忆!前世被毒死前的最后画面,与某个遥远冬日清晨的记忆碎片,猝然重叠!

她猛地从床上坐起,动作大得牵动了虚软的身体,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,让她不得不扶住冰冷的床柱稳住身形。胸腔里,那颗心脏正疯狂地、失序地撞击着肋骨,带着一种劫后余生却又深陷更大迷局的惊悸。

就在这时,外间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、带着焦灼的议论声,穿透了紧闭的门扉,清晰地钻入她的耳中。

“……是真的!老爷亲自带回来的!就在正院前头的空地上跪着呢!大雪天,只穿了一件单衣,冻得脸都青了!”

“天爷!哪里来的野种?夫人知道吗?怕不是要气疯了!”

“嘘!小点声!夫人那边……怕是要闹翻天了!老爷也是,怎么就……唉!”

“听说是……是老爷年轻时在江南……唉,造孽啊……”

轰——

沈青禾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!所有的混乱、眩晕、惊悸,在这一刻被这短短的几句话彻底点燃,化为一股冰冷彻骨的激流,瞬间冲遍了四肢百骸!

雪天……跪着……野种……江南……

是这一天!

前世命运彻底脱轨、将她推入深渊的起点——父亲沈崇山带回那个外室私生子的日子!

她回来了!回到了那场足以改变所有人命运的雪落之时!

巨大的震惊过后,一种近乎扭曲的狂喜和冰冷的恨意交织着,在她眼底疯狂翻涌。前世那杯毒酒的腥甜灼烧感仿佛还残留在喉间,沈云瑶淬毒的低语犹在耳边回响,而沈砚那张最终在朝堂上意气风发、却沾满她鲜血的脸,更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。

引狼入室?好一个引狼入室!

前世,沈砚这条毒蛇,是柳氏和沈云瑶亲手接进沈家大门,用沈家的资源精心喂养,最终却反噬了她们所有人。这一世……这匹注定要噬主的恶狼,她沈青禾,要了!

她不仅要接进来,还要亲自“扶”他起来!她要亲手,将这条毒蛇的七寸,紧紧攥在自己手里!她要在这匹恶狼的脖子上,系上一条只有她能掌控的、足以致命的缰绳!

“来人!”沈青禾猛地掀开锦被,声音因激动和冰冷的恨意而微微发颤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截。

守在门外的贴身丫鬟墨玉和丹朱闻声,立刻推门而入。两人脸上都带着未褪的惊惶和担忧,显然也被前院的消息搅得心神不宁。

“小姐,您醒了?可是惊着了?”墨玉性子沉稳些,快步上前,拿起搭在熏笼上的厚实斗篷就要给沈青禾披上。

“更衣。”沈青禾的声音异常平静,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、冰封般的冷冽,与她苍白如雪的脸色形成诡异对比。她推开墨玉递来的斗篷,径直走向妆台。“要那件素银绣折枝梅的袄裙,披风就拿那件石青色的银狐裘。”

丹朱心思更细,看着镜中小姐那双骤然变得深不见底、仿佛淬了寒冰又燃着幽火的眼眸,心头莫名一悸,下意识地应了声“是”,手脚麻利地去取衣物。

两个丫鬟动作飞快,却都屏着呼吸,小心翼翼地伺候着。小姐这神情,太不对劲了。没有预想中的愤怒、委屈、哭闹,只有一种令人心头发凉的沉寂和……决绝?

穿戴整齐,沈青禾对着水银模糊的铜镜,看着镜中少女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。她拿起妆台上那盒颜色有些黯淡的胭脂,指尖沾了一点,用力揉开在两颊,又取了一支螺子黛,仔细地描摹着眉形,掩盖住那份憔悴,硬生生勾勒出一份属于沈家嫡长女的、不容侵犯的端庄与……虚假的平静。

“走,去前院。”她放下黛笔,声音不高,却像一块冰投入静水,激起无形的涟漪。

墨玉和丹朱对视一眼,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,却不敢多问,连忙打起厚重的门帘。

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子,扑面而来,瞬间吹透了衣衫。沈青禾却恍若未觉,挺直了纤细却仿佛蕴藏着千钧之力的脊背,抬步迈入了那片纷飞的雪幕之中。石青色的银狐裘在寒风中微微拂动,像一片沉凝的阴影,无声地滑过覆雪的抄手游廊,朝着沈府权力漩涡的中心——正院方向,坚定地走去。

还未靠近正院那宽敞的前庭空地,远远地,便听到一阵压抑的、带着哭腔的尖利声音穿透风雪传来:

“……沈崇山!你好狠的心!我柳明兰嫁入沈家十六载,为你生儿育女,操持中馈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!你……你竟敢把外头那等腌臜地方生出来的野种带回来!你置我于何地?置云瑶于何地?你让这满京城的人怎么看我们沈家!怎么看我的瑶儿!”

是嫡母柳氏。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羞辱而拔高、扭曲,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崩溃。显然,这场突如其来的“惊喜”,彻底撕碎了她精心维持了十几年的端庄贤惠的面具。

沈青禾的脚步在月洞门外的阴影处微微一顿,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。好戏,果然已经开锣了。

她示意墨玉和丹朱留在原地,自己则悄无声息地向前走了几步,将自己隐在一丛覆雪的枯竹后,目光清冷地投向那片风暴的中心。

庭院中央,积雪已被踩踏得一片狼藉。沈崇山,她的父亲,身着深青色锦袍,面沉似水地站在那里,眉头紧锁,面对着柳氏的哭闹,眼神里有恼怒,有无奈,更深处,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心虚和强硬。

柳氏则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死死搀扶着,才不至于扑到沈崇山身上去。她发髻散乱,精心描画的妆容被泪水冲刷得一塌糊涂,眼神怨毒得像淬了毒的针,死死钉在跪在空地中央的那个身影上。

而那个身影——

一身洗得发白、明显不合身的粗布单衣,在漫天风雪里显得如此单薄脆弱。他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雪地上,背脊却挺得笔直,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。雪花落满了他乌黑的头发,覆盖了他单薄的肩头,甚至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冰晶。

他的头低垂着,看不清面容,只能看到一道清瘦倔强的下颌线条,和紧紧抿着的、冻得发紫的嘴唇。裸露在外的双手,十指深深抠进冰冷的雪泥里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,却无法抑制那细微的、源自骨髓深处的颤抖。那是一种肉体承受着极限严寒的痛苦反应。

寒风卷过,掀起他单薄的衣角,露出同样冻得青紫的脚踝。

他就那样无声地跪着,像一尊被遗弃在风雪中的石像,承受着柳氏刻毒的咒骂、周围仆役们或好奇、或鄙夷、或怜悯的复杂目光,以及这天地间最无情的酷寒。

沈青禾的目光,如同最精准的刻刀,一寸寸刮过少年冻僵的身体。前世的记忆碎片汹涌而至——金殿传胪时他紫袍玉带的意气风发,二皇子府邸密谈时他眼神的阴鸷深沉,以及……最后,他站在阴影里,冷漠地看着沈云瑶将那杯毒酒灌入自己喉咙时,唇角那一闪而逝的、毫无温度的弧度。

恨意,如同毒藤般在心底疯狂滋长、缠绕,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。杀了他!现在就碾死这个祸根!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疯狂叫嚣。

然而,另一个更冷、更清晰的声音,如同冰水浇下,瞬间浇灭了那沸腾的杀意。

——杀了他,然后呢?

柳氏和沈云瑶依旧逍遥,二皇子的爪牙依旧会伸向沈家,甚至更快、更狠。她沈青禾,一个失母的孤女,拿什么去对抗整个沈府和那深不可测的皇家倾轧?不过是重蹈前世覆辙,甚至死得更快、更悄无声息!

不!

这匹注定要噬人的恶狼,与其放任他在柳氏和沈云瑶的喂养下壮大,不如……由她亲自,将这致命的缰绳,套上他的脖颈!

念头电转,只在瞬息之间。沈青禾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,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,重新冻结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。她甚至轻轻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,让那寒意彻底沁入肺腑,冷却了最后一丝躁动。

就在柳氏的咒骂声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暂时停歇,沈崇山脸色铁青、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要开口强行压下此事时——

一个清泠泠的、带着恰到好处惊讶与关切的女声,如同珠玉落盘,清晰地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僵局:

“呀!这是怎么了?父亲,母亲,怎地都在雪地里站着?天寒地冻的,仔细伤了身子!”

所有人的目光,瞬间循声望去。

只见月洞门处,一道石青色的身影,在漫天飞雪的映衬下,缓步而来。少女身姿纤细却挺拔,素银的袄裙在风雪中显得格外素净清雅,石青色的银狐裘裹着玲珑的身段,衬得一张小脸莹白如玉,双颊因方才抹的胭脂透出几分健康的嫣红,眉目沉静端庄,正是沈家嫡长女沈青禾。

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和担忧,步履从容,仿佛只是偶然路过,被这里的喧闹吸引而来。那份镇定自若,与此刻柳氏的歇斯底里和满庭的紧张肃杀,形成了刺目的对比。

沈崇山看到长女,紧锁的眉头下意识地松了半分,旋即又因眼前的烂摊子而绷紧。柳氏则像被掐住了脖子,哭声戛然而止,一双红肿的眼睛死死盯住沈青禾,里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愕、怀疑,以及更深沉的怨毒——她来做什么?看笑话?还是……落井下石?

沈青禾仿佛没有看到柳氏眼中淬毒的利箭,她的目光,带着一种纯粹的、似乎刚刚才发现的惊诧,落在了那个依旧跪在雪地中央、几乎被冻僵的少年身上。

她微微睁大了眼睛,倒吸了一口凉气,声音里充满了真切的、不似作伪的怜惜:“这……这位是?天哪!怎地穿得如此单薄跪在雪地里?”她快步向前走了几步,在距离少年几步远的地方停下,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,转向沈崇山,语气带着女儿对父亲特有的、不赞同的娇嗔:“父亲!便是下人犯了错,这般天寒地冻的,责罚也未免太重了些!再跪下去,怕是要出人命的!”

她这一番话,看似无心,却像一把软刀子,精准地捅进了沈崇山的心窝。点出了“责罚太重”,更点明了“人命”。沈崇山带回沈砚,无论出于何种隐秘心思(补偿?利用?),都绝不想他第一天就死在沈府门口,那将是一场天大的丑闻!

沈崇山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,看向柳氏的眼神也带上了更深的不满。

柳氏气得浑身发抖,指着沈青禾,声音尖利得破了音:“青禾!你胡说什么!谁是你父亲责罚他?!这是哪里钻出来的野……” “野种”二字几乎要脱口而出,却在沈崇山骤然变得凌厉的目光逼视下,硬生生咽了回去,憋得脸色紫涨。

沈青禾仿佛才意识到自己“失言”,脸上适时地浮现一丝慌乱和无措,带着歉意看向柳氏:“母亲息怒,是女儿一时情急,看错了。” 她随即又将目光投向地上的少年,那份担忧和怜悯更甚,声音轻柔得如同叹息:“只是……无论他是谁,这般冻着,总是不好。墨玉!”

一直垂手恭立在月洞门处的墨玉立刻应声上前:“小姐。”

“去把我那件新做的、还未上身的玄色厚棉斗篷取来,再让人速速熬一碗浓浓的姜汤,要滚烫的!”沈青禾语速清晰地吩咐着,那份当家主母般的从容气度,在这一刻竟隐隐压过了气急败坏的柳氏。

墨玉毫不犹豫:“是,小姐。” 转身便快步离去。

沈青禾吩咐完,目光重新落回雪地中的少年身上。她不再看脸色铁青的沈崇山和眼神怨毒得能杀人的柳氏,仿佛这偌大的庭院里,此刻只有她和那个冻僵的少年。

她微微提起裙裾,一步一步,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,朝着他走去。石青色的斗篷下摆拂过洁白的雪面,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。

终于,她停在了他的面前,挡住了些许呼啸的寒风。

少年似乎感觉到了头顶的阴影,那冻得僵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。他依旧低垂着头,深埋在雪地里的手指,似乎抠得更紧了些,指节白得刺眼。

沈青禾缓缓地,在他面前蹲了下来。这个动作,让一直保持高傲姿态的柳氏和沈崇山都微微愕然。

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小了些。沈青禾的目光,如同最精密的探针,近距离地审视着近在咫尺的少年。

单薄的粗布衣领下,是冻得发紫的皮肤。乌黑的发丝被雪水和汗水黏在额角,更显得那张脸瘦削得惊人,几乎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包着清晰的骨骼轮廓。长而密的睫毛覆盖着,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青黑的阴影,遮掩了所有的情绪。紧抿的唇瓣,干裂泛白,渗出一丝细微的血痕。

脆弱,狼狈,不堪一击。

可沈青禾知道,这副看似任人宰割的皮囊下,包裹着怎样一颗冰冷坚硬、善于蛰伏、最终能撕碎一切猎物的狼子野心!

她的心,冷硬如铁。

面上,却缓缓绽开一个无比柔和、甚至带着一丝心疼的微笑。那笑容,如同寒冰乍裂后透出的一缕虚假暖阳,足以迷惑世间绝大多数人。

她伸出双手,那双手白皙纤细,保养得宜,带着少女特有的温软,与少年那双冻得青紫、布满细小裂口和污泥的手,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对比。

她的手,坚定地、稳稳地,握住了少年那几乎冻僵的、深深抠在雪地里的冰冷手腕!

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顺着指尖窜入沈青禾的骨髓,让她几乎本能地想要缩回。但她忍住了,反而握得更紧,用一种不容抗拒却又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力道,将他那双冻得失去知觉的手,从冰冷的雪泥里,一点点、艰难地拔了出来。

她的动作很慢,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。

然后,她微微倾身,靠近他,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清的音量,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冰面,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叹息,清晰地送入了少年冻得麻木的耳中:

“弟弟……受苦了。”

弟弟。

这两个字,如同两颗烧红的炭,猝不及防地砸进了沈砚冰封死寂的心湖!

那一直如同石雕般僵硬、仿佛对外界一切刺激都失去了反应的身体,在这一刻,猛地、剧烈地颤抖了一下!不再是冻僵的生理反应,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震动!

他霍然抬起了头!

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细碎的雪沫。

一双眼睛,终于暴露在沈青禾的视线之下。

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?

漆黑,深不见底,如同最寒冷的冬夜。眼瞳深处,没有少年人应有的清澈或懵懂,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漠然,和一种近乎野兽般的、被逼到绝境后的警惕与……凶戾!仿佛一头在暴风雪中濒死的幼狼,对任何靠近的生物都充满了刻骨的戒备和随时准备撕咬的疯狂。

然而,在这片冰封的凶戾之下,沈青禾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快闪过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愕然和……困惑。显然,“弟弟”这个称呼,以及沈青禾此刻这全然出乎意料的举动和态度,完全超出了他所有可能的预想。

他的目光,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,死死钉在沈青禾的脸上,带着审视,带着探究,更带着一种要将她灵魂都剖开看穿的穿透力!仿佛在辨别她这突如其来的“善意”,究竟是另一场更深的折辱陷阱,还是……别的什么。

风雪在他们之间无声地打着旋儿。

沈青禾脸上的笑容,在少年那凶戾如狼的目光逼视下,没有丝毫动摇。她的眼神依旧清澈,带着恰到好处的怜惜和一种长姐般的温和包容,坦然地迎接着他所有的审视。甚至,在他抬起头的瞬间,她眼中的“心疼”之色仿佛更浓了几分,仿佛被少年这副惨状和眼中那不符合年龄的冰冷刺得更深。

她握着他手腕的手指,甚至更轻柔地摩挲了一下,试图传递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,尽管那点暖意对于少年冻透的身体来说,无异于杯水车薪。

“快别跪着了,”沈青禾的声音依旧轻柔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,她微微用力,想要将他搀扶起来,“雪地里寒气侵骨,再跪下去,这双腿还要不要了?”

她的动作自然流畅,仿佛只是在关心一个真正受了委屈的弟弟。

沈砚的身体却像一块真正的顽石,沈青禾那点力气,根本无法撼动分毫。他依旧死死地跪在原地,脊背挺得笔直,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,一瞬不瞬地盯着沈青禾,里面翻涌着冰冷的审视和浓得化不开的疑虑。那眼神,像孤狼在评估靠近的猎人,充满了不信任的锋芒。

就在这时,一道尖锐得几乎刺破耳膜的声音,带着无法抑制的愤怒和浓浓的嘲讽,狠狠地砸了过来:

“沈青禾!你在这里假惺惺地演什么戏?!”

沈云瑶!

不知何时,她也闻讯赶到了前庭。此刻,她穿着一身娇艳的桃红袄裙,披着华贵的白狐裘斗篷,精心打扮的小脸上满是惊怒和不敢置信。她几步冲到沈青禾身边,指着地上的沈砚,又指向沈青禾,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地拔高:

“你叫他弟弟?!你眼睛瞎了不成?这是个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野种!是父亲……是父亲糊涂了才带回来的下贱东西!你堂堂沈家嫡长女,竟然自降身份去碰他?还叫他弟弟?你疯了吗?还是存心要气死母亲,羞辱我们整个沈家?!”

沈云瑶的声音又尖又快,充满了被冒犯的愤怒和一种被背叛的委屈。她完全无法理解沈青禾的行为!这个野种的出现,明明该是她们母女共同的敌人,该是她们联手打压的对象!沈青禾这个蠢货,非但不帮着自己母亲出气,反而在这里扮演什么慈姐?!她是不是脑子被雪冻坏了?!

柳氏听到女儿的话,如同找到了主心骨,立刻尖声附和,指着沈青禾,手指都在颤抖:“青禾!你……你太让为娘失望了!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?还有没有沈家的门楣?!你竟敢认这贱婢生的孽障做弟弟?!你是要活活气死我啊!”

母女俩的指责如同冰雹,劈头盖脸地砸向沈青禾。

沈崇山的脸色也阴沉得能滴下水来。他带沈砚回来,本就顶着巨大的压力,柳氏闹腾也就罢了,如今连素来懂事的嫡长女也做出如此“不合规矩”、“自降身份”的举动,还引来了次女的激烈反应,这让他觉得颜面尽失,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!他看向沈青禾的眼神,也带上了明显的不满和严厉。

一时间,所有的压力、指责、愤怒的目光,都聚焦在了沈青禾身上。

被沈青禾握着手腕的沈砚,清晰地感受到了她指尖那一瞬间的微僵。他依旧面无表情,眼神冰冷地扫过愤怒的沈云瑶和柳氏,最后定格在沈崇山那阴沉不悦的脸上,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,那是一种洞悉人情冷暖的、近乎冷酷的嘲讽。他不动声色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,仿佛沈青禾此刻的“维护”,比柳氏母女的辱骂更让他感到难堪和……警惕。

然而,沈青禾却握得更紧了。

在柳氏母女尖锐的指责和沈崇山严厉的目光下,沈青禾脸上的笑容,缓缓地、一点点地褪去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深沉的、带着巨大悲伤和委屈的平静。

她没有立刻反驳,只是缓缓地、艰难地站起身,仿佛被那些指责压得有些直不起腰。她松开了握着沈砚的手,那双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,微微颤抖着。

她转过身,面对着暴怒的柳氏和一脸“正气”的沈云瑶,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,一层朦胧的水雾弥漫上来,却倔强地没有落下。她深吸了一口气,那气息带着冬日冰冷的颤抖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盖过了风雪的呜咽,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哽咽和不解:

“母亲……妹妹……”

她顿了顿,目光扫过柳氏扭曲的脸,又落在沈云瑶那张写满“你怎么这么蠢”表情的脸上,眼神里充满了被至亲误解的痛楚。

“女儿……女儿只是……”她的声音哽住了,带着浓重的鼻音,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,却又强忍着,“女儿只是看着他在雪地里冻成这样,于心不忍……女儿不懂,他……他究竟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?值得在这样能冻死人的天气里,被如此作践?”

她的目光,带着一种孩子般纯粹的困惑和受伤,最终投向了沈崇山,声音里充满了依赖和委屈:“父亲……女儿愚钝,实在不明白。他是父亲的儿子,身上流着沈家的血,不是吗?纵然……纵然身份上有些……可这也不是他的错啊!难道就因为出身,就活该被冻死在我们沈家的院子里吗?”

“父亲常教导女儿,沈家诗礼传家,当以仁厚为本。女儿……女儿只是想着,便是路边的乞儿冻僵了,也该施以援手,更何况……更何况他是父亲的骨血?女儿叫他一声弟弟,是想着,无论如何,血脉相连,总该有一份香火情……女儿……女儿真的错了吗?”

说到最后,她的声音已经哽咽难言,晶莹的泪珠终于不堪重负,顺着白皙的脸颊无声地滑落下来,滴落在石青色的斗篷上,洇开深色的痕迹。她倔强地微微仰着头,不让眼泪流得太狼狈,但那强忍悲戚、肩膀微微颤抖的模样,配上那梨花带雨、我见犹怜的神情,将一个被误解、被指责、却依旧心怀仁善、恪守父亲教诲的委屈女儿形象,演绎得淋漓尽致!

这哪里是引狼入室的愚蠢?这分明是至纯至孝、仁心仁德啊!

沈崇山心头那点因为“不合规矩”而升起的不满和严厉,在看到长女这委屈至极、却又句句在理、字字以他教导为圭臬的控诉后,如同被戳破的气球,瞬间消散了大半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尴尬、心虚和……一丝莫名被戴了顶“仁厚”高帽的奇异熨帖感。

是啊!他沈崇山可是以清流自诩的!诗礼传家,仁厚为本!这话他确实经常挂在嘴边教导子女。如今,一个外室子,被冻得半死跪在自家院里,长女出于仁心救助,叫一声血脉相连的“弟弟”,虽然于世俗礼法上有些……但细究起来,难道不是符合他沈家的“仁厚”家风吗?反而柳氏和云瑶的喊打喊杀,显得刻薄寡恩,落了下乘!

柳氏和沈云瑶却被沈青禾这番“白莲花”言论气得差点当场吐血!

仁厚?香火情?去他娘的仁厚香火情!

沈云瑶更是气得跳脚,指着沈青禾的鼻子:“沈青禾!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!你就是……”

“够了!”

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喝,如同惊雷般炸响,打断了沈云瑶的叫嚣。

是沈崇山。

他脸色铁青,眼神凌厉地扫过柳氏和沈云瑶,那目光里的警告和不满,如同实质的冰锥,让柳氏心头一寒,也让沈云瑶剩下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,憋得小脸通红。

“青禾说得对!”沈崇山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,目光转向依旧跪在雪地里、仿佛置身事外看戏的沈砚,语气复杂,却又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,“无论……如何,终究是沈家的血脉。这般天寒地冻,再跪下去,成何体统!传出去,我沈崇山苛待骨肉的名声还要不要了!”

他顿了顿,似乎觉得长女的处理方式虽然惊世骇俗,却意外地给了他一个体面的台阶下。他看向沈青禾,眼神缓和了些许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和……顺水推舟的意味:“青禾,你……既已吩咐了取斗篷姜汤,便……便由你安置吧。先让人把他带到……嗯,带到西跨院那边的空屋子去,收拾一下,找大夫来看看,别真冻出毛病来。”

这是……默许了!不仅默许了沈青禾的举动,甚至将安置这个烫手山芋的任务,直接交给了她!

柳氏只觉得眼前一黑,一口气差点没上来。她苦心经营,本想将这野种彻底踩进泥里,结果沈青禾这贱人三言两语,竟让老爷松了口,还把这孽障推到了沈青禾那边?!这算什么?!她愤怒地看向沈崇山,嘴唇哆嗦着,却在对上沈崇山那冰冷警告的眼神时,所有的怨毒和不满,都只能化作一口腥甜的血气,死死地咽了回去。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留下几个血红的月牙印。

沈云瑶更是气得浑身发抖,死死瞪着沈青禾,那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。贱人!装模作样的贱人!她一定是故意的!故意收买人心!故意在父亲面前装好人!她一定是想利用这个野种来对付自己和母亲!

沈青禾仿佛没看到柳氏母女那淬毒的目光。她微微屈膝,对着沈崇山行了一礼,声音依旧带着哽咽后的沙哑,却无比恭顺:“是,父亲。女儿知道了。”

她转过身,恰好墨玉抱着那件厚实崭新的玄色棉斗篷,带着一个小丫鬟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匆匆赶来。

沈青禾接过斗篷,再次走到沈砚面前。

此刻的沈砚,已经重新低下了头,恢复了那副沉默如石的姿态。只是,沈青禾敏锐地注意到,他那双紧抠在雪地里的手,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,随意地搭在身侧,指节依旧青白,却不再用力。方才沈崇山那番话,尤其是那句“终究是沈家的血脉”和将他交给沈青禾安置的决定,显然在他心底投下了一块石头。虽然表面依旧平静,但那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、野兽般的凶戾,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冲淡了一丝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、更复杂的……审视和计算。

沈青禾心中冷笑,面上却依旧带着那份悲悯的温和。她抖开厚实的斗篷,亲自俯身,动作轻柔地,将带着新棉布气息和暖意的斗篷,披在了少年那单薄得令人心颤的肩膀上。

宽大的斗篷瞬间将他包裹起来,隔绝了刺骨的寒风。一股暖意,伴随着陌生的、属于少女的淡淡冷梅香气,猝不及防地将沈砚笼罩。

他低垂的眼睫,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。

沈青禾仔细地为他系好领口的带子,确保斗篷将他裹得严严实实。她的手指偶尔会不经意地拂过他冰冷的脖颈皮肤,带来一阵阵细微的、陌生的战栗。

系好带子,她退开一步,对着旁边垂手侍立的一个粗壮婆子温声道:“刘妈妈,劳烦你,扶……扶这位少爷起来,小心些,他怕是冻僵了。墨玉,把姜汤给他,让他趁热喝了暖暖身子。”

刘妈妈是沈青禾听雪轩的人,闻言立刻应声,上前一步,小心翼翼地搀扶起沈砚的胳膊。入手冰凉僵硬,让她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。

沈砚的身体依旧僵硬,但或许是那斗篷的暖意和沈崇山的态度让他意识到挣扎无用,他并未反抗,借着刘妈妈的力道,有些踉跄地站了起来。长时间的跪姿和严寒,让他的双腿麻木得不听使唤。

墨玉将滚烫的姜汤碗递到他面前。浓郁的姜辣味混合着红糖的甜香扑面而来。

沈砚低垂着眼帘,看着碗中升腾的热气,沉默了几息。然后,他缓缓抬起那双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,以一种极其僵硬、迟缓的动作,接过了那碗滚烫的姜汤。

他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碗壁,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。他仿佛毫无所觉,只是将碗凑到干裂的唇边,然后,仰头,以一种近乎灌的、带着一种决绝意味的姿态,将整碗滚烫辛辣的姜汤,一饮而尽!

滚烫的液体灼烧着冰冷的喉咙和胃壁,带来一阵剧烈的痉挛和痛楚。他的眉头死死地拧紧,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,握着空碗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,青筋暴起。但他硬生生忍住了,没有发出一丝声音。只有那剧烈起伏的胸膛和微微急促的喘息,泄露了他此刻承受的痛苦。

一碗姜汤下肚,一股强烈的、霸道的热流瞬间从胃里炸开,蛮横地冲击着他几乎被冻僵的四肢百骸。那感觉,像无数烧红的针在血脉里穿刺,痛苦又灼热。他原本惨白如纸的脸上,终于被这股蛮横的热力逼出了一丝病态的、不正常的潮红。

沈青禾静静地看着他饮尽姜汤,看着他强忍痛苦的模样,眼神平静无波,仿佛在看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物品。

“刘妈妈,带他去西跨院东厢房,仔细安置。丹朱,你跟着去,让李管事拨两个手脚麻利的小厮过去伺候着,再去请回春堂的周大夫来仔细瞧瞧,务必不能留下病根。”沈青禾语声清晰地吩咐着,条理分明,俨然一副当家主母的姿态。

“是,小姐。”刘妈妈和丹朱连忙应下。

刘妈妈搀扶着依旧有些站不稳的沈砚,丹朱在前引路。沈砚的脚步虚浮踉跄,裹在宽大的玄色斗篷里,背影瘦削而孤绝。自始至终,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,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,沉默得如同一道移动的影子。

风雪依旧。

沈青禾站在原地,目送着那个玄色的身影消失在通往西跨院的月洞门后。她脸上的悲悯和委屈早已消失无踪,只剩下一种冰雪般的沉静。

她缓缓转过身,目光平静地掠过脸色铁青、眼神怨毒却不敢再言的柳氏,掠过一脸不甘、气得快要爆炸的沈云瑶,最后落在神色复杂、带着一丝疲惫和审视的沈崇山脸上。

她微微屈膝,对着沈崇山行了一礼,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婉清泠,听不出丝毫波澜:“父亲,风雪大了,您和母亲也早些回屋歇息吧,仔细受寒。女儿告退。”

说完,她不再看任何人,拢了拢身上的银狐裘,带着墨玉,转身,沿着来时的路,踏着覆雪的青石小径,一步一步,从容地朝着自己的听雪轩走去。

石青色的身影,在漫天飞雪中渐行渐远,沉静得像一幅水墨画,又像一把缓缓归鞘的利刃。

身后,柳氏死死盯着她的背影,胸口剧烈起伏,眼神怨毒得几乎要滴出血来。她猛地抓住身边沈云瑶的手,指甲深深陷入女儿的皮肉,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、淬了毒般的寒意:

“瑶儿……你看清楚了?这就是你那个‘好姐姐’!引狼入室……她是疯了!她是想拉着我们所有人一起死啊!”

沈云瑶被母亲抓得生疼,却不敢呼痛,只是同样怨毒地盯着沈青禾消失的方向,小脸上满是扭曲的恨意,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:

“母亲放心……她得意不了几天!那野种……还有沈青禾这个贱人……我一个都不会放过!我要让她们知道,这沈府,到底是谁说了算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