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黏腻的、带着铁锈腥气的血糊住了我的眼睛。

不是我的血,是小薇的。

那个总爱在课间偷偷问我物理题,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的女孩。

她小小的身体被那只长着六条腿、口器像电钻的怪物钉在教室斑驳的黑板上,鲜血顺着粉笔槽往下淌,画出最后一道绝望的红线。

我最后的记忆是扑过去,用身体撞开那只想撕咬她残躯的怪物,喉咙被冰冷的节肢刺穿。

窒息,剧痛,然后是…黑暗。

死寂的黑暗,沉重得像灌了铅的深海。

没有天堂的圣歌,没有地狱的硫磺火。只有一种冰冷的、无边无际的虚无感,像被遗忘在宇宙尽头的尘埃。

原来死亡,是连“感觉”本身都被剥夺的彻底寂灭。

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,融入这片永恒虚无的前一秒——

嗡!

一种难以言喻的、仿佛整个宇宙被硬生生折叠又展开的庞大震动,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我的“存在”!

不是声音,不是光,是一种超越感官的、规则层面的巨震!

下一秒,刺耳的、单调的、如同指甲刮过黑板般的噪音,蛮横地撕开了那片死寂!

滴滴滴!滴滴滴!

我猛地睁开眼!

刺目的白光,晃得人头晕。不是丧尸破败的校舍,不是血污的教室。

是…天花板?白色的、有些发黄的天花板,中间挂着一个积了灰的吸顶灯。

我僵硬地转动脖子。

熟悉的、掉漆的木质床头柜。上面放着一个正在疯狂尖叫、屏幕亮得刺眼的廉价电子闹钟。时间显示:7:00 AM。日期:2035年4月1日。愚人节。

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,然后又被猛地丢进滚油!

我猛地坐起,动作之大带得劣质弹簧床发出痛苦的呻吟。

我回来了?

回到…末日降临前一个月?

不…不可能!这太荒谬了!

一定是死前的幻觉!是大脑在绝望中编织的最后一场梦!

我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。

剧痛!无比真实的剧痛!

我冲到那扇小小的、糊着油污的出租屋窗户前,猛地拉开洗得发白、带着霉点的窗帘。

清晨灰蒙蒙的光线涌入,带着城市特有的、混杂着汽车尾气和早餐摊油烟的味道。

楼下,狭窄的巷子里,上班族行色匆匆,自行车铃叮当作响。

卖豆浆油条的小摊冒着滚滚热气,老板娘熟悉的吆喝声带着浓重的乡音:“包子——刚出锅的肉包子——”

一切都…太正常了!正常得令人毛骨悚然!

就在这时,一阵尖锐到足以刺穿耳膜的防空警报声,毫无预兆地、凄厉无比地响彻了整个城市的上空!

呜——呜——呜——!声音拉得极长,带着一种末日降临般的绝望感!

这不是演习!

更不是愚人节的玩笑!这警报声的频率…是最高级别的“全境灾难预警”!

我的血液瞬间冻结!难道…难道丧尸现在就来了?!

楼下瞬间炸开了锅!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蚂蚁窝,惊慌失措地奔逃、尖叫!

“怎么回事?!”

“空袭?地震?!”

“快跑啊——!”

混乱只持续了不到十秒。

紧接着,一个冰冷、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,通过城市所有的广播系统、电视信号、手机推送,如同神谕般,强制性地灌入每一个角落,灌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:

【全球紧急通告。】

【根据多国联合观测及回溯确认,全体人类意识已发生未知时空回溯现象。当前时间点为:2035年4月1日,格林尼治时间00:00。】

【回溯起始点:2035年5月1日,格林尼治时间00:00。】

【回溯事件:代号“枯朽(Withering)”的全球性生物灾难爆发。】

【重复:全体人类意识已回溯至灾难爆发前三十天。请各国政府及民众,务必利用此缓冲期,做好一切生存准备。灾难形态及应对策略,将由各国应急部门陆续发布。愿人类…延续。】

广播停止了。

死寂。

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座城市,甚至整个世界。楼下巷子里,所有奔跑的人都停下了脚步,像一尊尊被施了定身法的雕像。卖包子的老板娘手里捏着半个白胖的包子,嘴巴微张,眼神空洞。骑自行车的人一脚撑地,茫然地抬头望着依旧在发出呜咽余音的警报器方向。

时间,仿佛凝固了。

然后,如同被按下了慢放键,无数细微的声音开始汇聚,最终演变成席卷天地的、歇斯底里的狂潮!

“啊啊啊啊——!真的!是真的!我回来了!我他妈回来了!”

“一个月!只有一个月!不!!”

“孩子!我的孩子还在老家!我要回去!!”

“囤货!快!去超市!去仓库!吃的!水!武器!”

“杀了他!那个王八蛋!上辈子就是他抢了我的物资害死我的!杀了他!现在就杀了他——!”

恐惧、狂喜、绝望、愤怒、仇恨…所有人类最极端的情绪,在“预知未来”的巨大冲击下,瞬间被引爆、放大、扭曲!楼下刚才还一起排队买豆浆的邻居,此刻看向彼此的眼神,已经充满了野兽般的警惕和毫不掩饰的恶意!

尖叫声、哭喊声、咒骂声、打砸声…瞬间取代了城市的喧嚣。一辆失控的汽车猛地撞进路边的水果摊,橙子苹果滚落一地,被疯狂的人群踩踏成泥。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和玻璃破碎的巨响。秩序,在“全人类重生”的真相被揭开的瞬间,便已土崩瓦解。

我看着楼下迅速陷入混乱、疯狂、宛如人间地狱的景象。看着那些曾经熟悉的、或友善或冷漠的面孔,此刻被恐惧和贪婪彻底扭曲成狰狞的模样。

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,又腥又涩。

回来了。我们都回来了。带着对死亡的恐惧,带着对生存的贪婪,带着前世积累的仇恨和不甘…回到了这个看似平静的起点。

可是,有什么意义?

我闭上眼,小薇被钉在黑板上的画面,孩子们惊恐绝望的哭喊,喉咙被刺穿的冰冷剧痛…如同烙印,深深刻在灵魂里。那种无力感,那种无论怎么挣扎都改变不了结局的绝望感…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淹没了刚刚升起的、一丝丝“重来一次”的虚幻希望。

活下去?像楼下那些人一样,为了抢一袋米一瓶水,像野兽一样互相撕咬?为了多活几天,在恐惧和仇恨中变成自己曾经最憎恶的样子?

不。

太累了。

我松开紧紧攥着窗框、指节发白的手。冰冷的麻木感,从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,最后彻底冻僵了心脏。

我转过身,不再看楼下那疯狂的人间炼狱。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张合影上。照片里,我和一群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,站在教学楼前,阳光灿烂,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没心没肺的笑容。小薇站在我旁边,比着老土的剪刀手。

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小薇的笑脸。冰凉的玻璃触感。

“老师…救不了你们了…”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,“这一次…老师只想…安静地…等死。”

做出决定的瞬间,一种奇异的、近乎堕落的平静感,笼罩了我。像是沉入了深海,所有的喧嚣和恐惧都被隔绝在外。

我拿出手机。屏幕已经被无数条新闻推送和社交媒体上疯狂滚动的信息塞爆。全是关于重生、关于囤积、关于复仇、关于如何“把握先机”的疯狂讨论。无数个群聊在疯狂闪烁,@我的信息成百上千。有询问的,有求救的,有试图拉拢组队的,也有前世有仇怨的,发来恶毒诅咒和死亡威胁的。

指尖划过屏幕,冰冷地点击。退出所有群聊。拉黑所有试图联系的人。最后,点开那个标注着“XX中学教师群”的置顶群组。

里面早已乱成一锅粥。校长在声嘶力竭地要求所有老师立刻返校“保护国家未来财产”,教导主任在疯狂@每个人统计生存物资和位置信息,几个平时就激进的年轻老师在叫嚣着要去“清理门户”,干掉上辈子背叛过他们的人。

我点开输入框,手指停顿了一下,然后缓慢地、清晰地敲下一行字:

【林悠:各位,我辞职。接下来的日子,我想找个地方,晒晒太阳,看看书。祝各位…武运昌隆。】

发送。

瞬间,死寂了几秒的群聊,如同被投入了核弹!

【张老师:???林悠你疯了?!现在是什么时候?!】

【李主任:林悠!你还有没有点集体荣誉感和教师的责任心!立刻给我返校!这是命令!】

【王老师(激进派):@林悠 懦夫!废物!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什么?想独吞好处?】

【赵老师(前世被我救过):林老师!别冲动!现在一个人太危险了!回来吧!我们需要你!】

信息疯狂刷屏,咒骂、指责、哀求…各种情绪扑面而来。我面无表情地看着,手指轻点,将这个承载了我半生职业和最后惨痛记忆的群聊,彻底删除。世界,瞬间清净了大半。

接下来,是行动。

我打开手机银行APP。看着里面不算多、但足够一个普通人活好几年的积蓄。前世为了评职称、还房贷、攒钱结婚(虽然最终没结成)而省吃俭用存下的钱,此刻显得如此可笑。

指尖在屏幕上滑动,几乎没有犹豫。

清空所有理财产品,赎回所有基金股票。一笔笔转账,将所有的钱,汇入一个山间民宿的预订平台账户。那是我很久以前收藏的一家店,在远离城市喧嚣的深山里,照片里只有几间朴素的木屋,大片大片的竹林,还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。评论很少,只有寥寥几句“老板佛系”、“狗很凶但可爱”、“适合彻底放空”。

【预订成功:青竹小筑,独栋木屋,包月。入住时间:今日起。支付金额:全部积蓄。】

看着屏幕上弹出的确认框,心中最后一丝对世俗的牵绊,也彻底断了。

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,几本一直想看却没时间看的闲书,一个老旧的MP3里面存满了轻音乐。没有食物,没有水,没有武器,没有任何“生存物资”。只背了一个轻飘飘的双肩包。

推开出租屋那扇吱呀作响、贴满了小广告的破旧铁门。楼道里弥漫着恐慌和灰尘的味道。隔壁传来激烈的争吵和摔打东西的声音,似乎是为了争夺家里仅剩的半箱方便面。

我目不斜视,像一缕游魂,穿过混乱的楼道,走出这栋摇摇欲坠的居民楼。

街道上,已是末日的预演。超市被洗劫一空,玻璃门碎了一地。加油站排起了长龙,司机们红着眼睛互相咒骂。警笛声由远及近,又呼啸着远去,杯水车薪。空气中弥漫着轮胎烧焦的臭味、垃圾腐烂的味道和浓得化不开的恐惧气息。

一辆辆满载物资、面目狰狞的改装车横冲直撞。路边,一个男人死死抱着装满矿泉水的纸箱,被几个人围殴,鲜血流了一地,却没人多看一眼。一个母亲抱着哭闹的孩子,绝望地拍打着已经紧闭的药店卷帘门…

这就是重生的礼物?这就是我们拼尽全力想要抓住的“再来一次”?

胃里的翻腾感更重了。我拉高了衣领,低着头,快步穿过这片沸腾的绝望之海。走向城市边缘,走向长途汽车站的方向。那里,或许还有最后一班能离开这疯狂漩涡的车。

车站的景象比街道更糟。人山人海,哭喊震天。票早已售罄,电子屏上滚动着血红的“停运”字样。维持秩序的警察被疯狂的人群冲得七零八落。绝望的人们用身体撞击着紧闭的检票口铁门。

我站在汹涌的人潮边缘,像一块格格不入的礁石。没有争抢,没有嘶吼,只是静静地看着。包里那张电子车票凭证,显得如此单薄。

“喂!你!去哪儿的?!”一个满脸横肉、手臂上纹着骷髅头的壮汉挤到我面前,眼神凶狠地上下打量着我轻飘飘的背包,最后落在我脸上。

“山里。”我平静地回答。

“山里?”壮汉嗤笑一声,露出焦黄的牙齿,“就你这小身板,这点破行李?喂鸡都不够!识相的,把值钱东西交出来!看你这细皮嫩肉的,老子正好缺个…”

他的话戛然而止。

因为我抬起了眼。

没有恐惧,没有愤怒,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、如同寒潭古井般的死寂。那是一种经历过真正死亡、对眼前一切包括自身都彻底无所谓的空洞。这种眼神,比任何凶狠的威胁都更具穿透力。

壮汉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,凶狠的表情僵住了,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和…畏惧。他张了张嘴,最终没再说什么,啐了一口浓痰,骂骂咧咧地转身挤进了旁边争抢的人群。

我收回目光,依旧平静。广播里响起刺耳的电流杂音,然后是断断续续的通知:“…开往…青屏山方向…最后一班…请…乘客…速到…3号检票口…”

人群更加疯狂地向3号口涌去。我逆着人流,像一条固执的鱼,缓慢地、坚定地向前移动。检票口的铁栅栏在绝望的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工作人员早已不知去向。

在铁门被彻底撞开、人群如同决堤洪水般涌入站台的混乱瞬间,我侧身,从人潮的缝隙中,如同游鱼般滑了进去。

老旧的大巴车,像一头不堪重负的老牛,在崎岖颠簸的山路上呻吟着爬行。车窗外,城市狰狞的轮廓和滚滚浓烟逐渐被甩在身后,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浓密的绿意和越来越清新的、带着泥土和草木芬芳的空气。车厢里塞满了人,汗臭、呕吐物的酸味、廉价香烟的呛人气息混杂在一起,令人窒息。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惊魂未定和深深的焦虑,紧紧抱着怀里那点可怜的行李,仿佛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。低声的啜泣、粗重的喘息、还有对未来的绝望议论,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不断。

我靠窗坐着,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,闭着眼。MP3里流淌着舒缓的大提琴曲,试图在脑海中构筑一道薄薄的屏障,隔绝外界的喧嚣。包里那几本书的棱角硌在腰间,带来一丝微弱的真实感。逃离了城市的疯狂,身体里那根绷紧到极限的弦似乎松弛了一些,但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更深沉的、如同潮汐般缓慢上涨的疲惫。不是身体的累,是灵魂被彻底淘空后的虚无。小薇最后凝固在惊恐中的脸,混杂着车厢里一张张被恐惧扭曲的面孔,在脑海中沉浮。重来一次…不过是把绝望的剧本再演一遍…终点早已注定…何必挣扎…

“嘎吱——”

刺耳的刹车声打断了思绪。车子剧烈地颠簸了一下,停在一条岔路口。前方,一座被茂密竹林掩映、显得格外幽静的小木屋隐约可见,木屋旁歪歪扭扭挂着一块木牌:“青竹小筑”。

“到了!青屏山青竹小筑的下车!”司机沙哑地吼了一嗓子,声音里也充满了不耐和疲惫。

车上的人纷纷看向我,目光复杂。有不解,有嘲讽,有漠然,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…同情?仿佛在看一个主动走向坟墓的傻子。我无视那些目光,背起轻飘飘的包,在一片沉默的注视中,第一个走下了车。

大巴车卷起一片尘土,头也不回地开走了,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寂静的山路边。空气清冽得如同冰泉,带着竹叶的清香和泥土的湿润气息,猛地灌入肺腑,冲散了车厢里污浊的味道。城市里那令人窒息的恐慌和喧嚣,仿佛被这无边的绿意彻底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。

我深吸一口气,走向那座小木屋。

木屋比照片里更显老旧,但很干净。推开吱呀作响的竹篱笆门,院子里散落着几片竹叶,一条体型硕大、毛色黄黑相间的中华田园犬猛地从角落里蹿出来,喉咙里发出低沉的、充满威胁的咆哮,呲着锋利的牙齿,警惕地盯着我这个不速之客。

“大黄!回来!”一个略带沙哑、透着股懒洋洋劲头的声音从屋里传来。

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裤、趿拉着拖鞋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。他头发有些乱,胡子拉碴,手里还拿着一把木工刨子,身上沾着木屑。看到我,他愣了一下,随即咧开嘴,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,笑容朴实得甚至有点憨:“哟,还真有人来啊?这世道…我还以为订单都自动取消了呢!林悠是吧?包月那位?快进来快进来!别怕,大黄不咬人,就是嗓门大。”

他叫老周,是这间“青竹小筑”唯一的老板兼木匠兼厨子。他絮絮叨叨地领我进了屋,指给我看我的房间——一间朝南的、带着小露台的木屋,简单干净,阳光透过竹帘洒进来,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。

“吃的喝的自己看着弄,厨房在后面,米面油盐还有点,菜…地里还有点萝卜青菜,凑合吃吧。我这儿就图个清净,没那么多规矩。”老周挠挠头,“这世道…唉,你爱咋过咋过吧。就是…”他压低声音,指了指外面,“最近山里…好像也不太安生,晚上听到啥动静,别出来。”

我点点头,没多问。安生?这世界哪里还有安生。我只想找个角落,安静地腐烂。

日子,就在这片被竹林隔绝的天地里,以一种近乎凝固的缓慢节奏流淌起来。

我不再关心手机里早已耗尽电量变成砖块的世界。每天睡到日上三竿,搬一把老旧的藤椅到我的小露台上,裹着一条薄毯,对着满目苍翠的竹林发呆。看阳光如何从竹叶的缝隙间流淌下来,在地上画出变幻的光斑。听风吹过竹林,发出沙沙的、如同海浪般的声响。偶尔有松鼠在枝头跳跃,发出细微的悉索声。

饿了,就去老周说的那个简陋厨房,煮一碗清汤寡水的挂面,或者蒸两个从地里拔出来的、带着泥土味的红薯。味道寡淡,却意外地熨帖了麻木的胃。

老周对我的“摆烂”似乎也习以为常,甚至有点欣赏。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他的小木工房里,敲敲打打,做些看不出用途的木器,或者搬把椅子在院子里晒太阳,逗弄那条叫大黄的狗。一人一狗,安静得像是山的一部分。我们很少交谈,偶尔目光相遇,也只是点点头,有一种心照不宣的、同类的默契——我们都是被那个疯狂世界遗弃,或者主动遗弃了那个世界的流放者。

直到那天傍晚。

夕阳的余晖将竹林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。我照例坐在露台上发呆,大黄趴在院子里的石磨旁打盹。突然,竹林边缘的灌木丛剧烈地晃动起来,伴随着几声凄厉、微弱的呜咽。

大黄猛地抬起头,耳朵警觉地竖起,喉咙里发出低吼。

我皱了皱眉,没动。山里的野物罢了。

但呜咽声持续着,带着一种濒死的哀求和痛苦。灌木晃动得更厉害了。一个毛茸茸的、瘦小的身影挣扎着从里面滚了出来。

是一只小猫。橘白相间的毛色,脏兮兮的,沾满了泥泞和枯叶。它的一条后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,显然是断了。肚子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,皮肉外翻,还在汩汩地冒着血。它虚弱地抬起头,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因为剧痛和恐惧而圆睁着,里面充满了纯粹的、令人心碎的求生欲。它看到了露台上的我,又看到了警惕的大黄,发出更加凄惶的哀鸣,试图拖着残腿向后缩,却徒劳地摔倒在冰冷的泥地上,只剩微弱的抽搐。

那眼神…像极了小薇最后看向我的眼神。绝望,却又本能地渴望着生。

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。麻木的冰壳,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。一种久违的、酸涩的刺痛感涌了上来。

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,走下露台。大黄低吼着,想要上前驱赶那只气息奄奄的入侵者。

“大黄!别动!”老周的声音从木工房里传来,带着一丝少有的严肃。

我走到那只小橘猫身边。它已经虚弱得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,只是用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我,喉咙里发出细微的、如同叹息般的呼噜声。

我蹲下身,小心翼翼地避开它腹部的伤口,用毯子将它轻轻裹了起来。它很轻,轻得像一片随时会飘走的叶子,身体的温度也在迅速流失。我把它抱回我的小屋,翻箱倒柜找出老周之前放在我这里的、几乎没用过的简易医药箱。没有麻药,只有碘伏、纱布和一些消炎药粉。

处理伤口的过程笨拙而血腥。小橘猫疼得浑身颤抖,却只是用小小的爪子无力地抓着我的袖子,没有咬我,只是用那双眼睛看着我,里面是纯粹的、令人无法承受的信任。当最后一点纱布勉强包扎好它腹部的伤口,用简陋的夹板固定好断腿后,它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,蜷缩在我临时用旧衣服铺成的小窝里,沉沉睡去,小小的身体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起伏。

我坐在它旁边,手上沾满了血污和药粉,看着它脏兮兮、缠满绷带的小小身体。一种陌生的、带着钝痛的温度,从指尖蔓延开来,一点点融化着冻结的心脏。不是为了活下去,不是为了改变什么。仅仅是因为,它需要我。仅仅是因为,不想再看到另一个生命,在我眼前熄灭。

第二天,又一只瘦得皮包骨、走路都打晃的黑猫,怯生生地出现在篱笆外。第三天,一只瘸了前爪的狸花猫,叼着它奄奄一息的小奶猫,徘徊在院子门口。第四天,一条被遗弃的、毛发打结的金毛犬,拖着被兽夹夹伤的腿,呜咽着倒在溪边…

它们像是嗅到了某种信号,源源不断地从山林深处、从被人类遗弃的角落,汇聚到这个小小的、仿佛被世界遗忘的山间院落。带着满身的伤痕、饥饿和恐惧。它们有的被车撞过,有的被其他动物咬伤,有的浑身皮肤病,有的眼睛浑浊…每一只,都是一部苦难的微型史诗。

老周看着院子里越来越多的“住户”,只是吧嗒吧嗒抽着旱烟,摇摇头,没说什么。大黄从一开始的警惕咆哮,到后来只是象征性地叫两声,再到最后,甚至默许了那只断腿的小橘猫蜷缩在它温暖的肚皮旁打盹。

我荒废的“摆烂”生活,彻底被这些毛茸茸的伤兵们填满了。每天睁开眼,不再是空洞的发呆,而是清理伤口、换药、煮糊糊状的食物(用老周库存的米和偶尔在山里采到的野菜)、劈柴烧水、清洗沾满血污和药渍的破布…露台上堆满了捡来的破盆烂碗,充当着临时的食盆和水碗。小小的院落,弥漫着消毒水、草药和动物皮毛混杂的独特气味。

很累。身体上的累。处理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时,手会抖。看到它们因疼痛而抽搐的身体时,心会揪紧。但奇怪的是,那种沉入骨髓的疲惫和虚无感,反而被这种琐碎而具体的“需要”冲淡了。看着小橘猫(我给它取名“小太阳”)终于能踉跄着走两步,看着那只被遗弃的金毛(叫它“阿土”)摇着尾巴舔我的手,看着瘸腿狸花猫(“三脚”)小心翼翼地给它的孩子喂奶…一种微弱却真实的、久违的暖意,在冰冷麻木的心底,如同星火般悄然复燃。

不是为了人类的延续,不是为了伟大的目标。仅仅是为了眼前这个需要一碗热粥的小生命,为了它们眼中那份纯粹的、毫无保留的依赖。在这万物同悲的末日倒计时里,这点微光,成了我仅存的锚点。

时间在照顾这些毛茸茸的伤兵中无声流逝。山外的消息彻底断绝,只有偶尔从远处山坳传来的、沉闷而令人不安的爆炸声,提醒着那个疯狂的世界依旧在燃烧。

终于,那个被广播预言的日子——5月1日,在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中,降临了。

清晨,没有预想中的惊天动地。只有一种异常的、令人心悸的寂静。连鸟鸣都消失了。风也停了,竹林凝固成一片墨绿的雕塑。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,沉甸甸地压在胸口,让人喘不过气。

腕表指针,无声地滑过零点。

来了。

没有征兆。没有嘶吼。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。

只有一种…如同潮水般缓慢涌来的、令人灵魂深处都为之颤栗的冰冷死意。

紧接着,山下很远的地方,第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,划破了凝固的死寂!

那叫声里蕴含的极致恐惧和痛苦,穿透了重重山峦,清晰地刺入耳膜!如同一个信号!瞬间,更多的惨叫声、嘶吼声、爆炸声、玻璃破碎声…如同瘟疫般,从四面八方响起!汇聚成一片绝望的声浪,冲上云霄!

开始了!“枯朽(Withering)”…开始了!

我站在小院的篱笆边,紧紧握着手里劈柴的斧头柄,指节发白。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,不是因为恐惧即将到来的死亡,而是…一种无法言喻的、为山下那些在绝望中挣扎、最终仍将走向同样终点的同类感到的…巨大悲恸。小薇…那些孩子…那些疯狂囤积物资、互相厮杀的人…最终,都逃不过…

就在这时,一种极其诡异的现象,在我眼前发生了。

那些原本在院子里安静舔毛、打盹、或因为山下传来的可怕声音而焦躁不安的动物们——小太阳、三脚、阿土、大黄、还有后来陆续加入的几只猫狗——突然齐刷刷地抬起了头!

它们的耳朵竖起,身体绷紧,眼睛死死地盯着山下声音传来的方向!不是恐惧!不是焦躁!而是一种…难以形容的、冰冷的、近乎漠然的…**无视**!

对!就是无视!

山下那地狱般的哀嚎,那席卷而来的、足以让任何活物肝胆俱裂的死亡气息,仿佛对它们…毫无影响?!

小太阳甚至打了个小小的哈欠,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了舔爪子,然后迈着还有点不稳的小步子,走到我脚边,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我的裤腿,发出满足的呼噜声。阿土只是瞥了一眼山下,便又懒洋洋地趴回地上,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面。大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咕噜,像是在嘲讽,然后踱步到院门口趴下,闭目养神,仿佛门外的末世喧嚣只是恼人的背景噪音。

它们…不怕?!

一股寒意,混合着巨大的困惑,瞬间从我的脚底窜遍全身!这怎么可能?!丧尸…或者说“枯朽”感染体,对一切活物都有着毁灭性的本能攻击欲!为什么…为什么这些动物…

我的目光死死锁在它们身上。一个荒诞的、如同闪电般划过的念头,骤然劈开了混沌的脑海!难道…难道吸引那些怪物的,并不是“生命”本身?!

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!院门外,竹林边缘的阴影里,响起了令人牙酸的、拖沓而沉重的脚步声!还有…嗬嗬…的、如同破风箱般的气流声!

来了!它们上山了!

我的身体瞬间绷紧,斧头下意识地举起!心脏提到了嗓子眼!虽然早有准备,但真正面对…

几只扭曲的身影,摇摇晃晃地拨开茂密的竹枝,出现在院门外的空地上。它们曾经是人类。一个穿着破烂西装的上班族,半边脸已经腐烂,露出森森白骨。一个穿着碎花裙的老妇人,脖子被撕裂了一半,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耷拉着。它们浑浊的眼珠转动着,最终,死死地盯住了——院子里的我和那群动物!

嗬嗬…嗬…!

它们发出兴奋而嗜血的低吼,腐烂的肢体开始加速,带着一股浓烈的尸臭,猛地向院门扑来!

完了!我握紧斧头,准备迎接最后的撕咬。至少…让这些小家伙…

然而!

就在那几只丧尸距离院门还有不到三米的时候!

一直趴在门口闭目养神的大黄,猛地睁开了眼睛!它没有咆哮,没有扑咬,只是缓缓地站了起来,巨大的身躯堵在并不宽的木门前,那双棕黄色的狗眼,冷冷地、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,扫视着门外的“访客”。

诡异的一幕发生了!

那几只原本疯狂扑来的丧尸,动作猛地一滞!它们浑浊的眼珠里,似乎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、难以理解的困惑?紧接着,一种无法形容的、源自本能的巨大恐惧,瞬间攫住了它们!它们开始剧烈地颤抖,喉咙里嗬嗬的声音变成了惊恐的呜咽,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!仿佛眼前的不是一条狗和一个拿着斧头的女人,而是某种让它们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恐怖存在!

它们放弃了近在咫尺的“猎物”,如同见到了天敌的兔子,惊恐万分地、跌跌撞撞地转身,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,连滚带爬地冲回了幽暗的竹林深处!脚步声和惊恐的呜咽声迅速远去,消失不见。

死寂。

院子里只剩下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,和小动物们舔毛、打盹发出的细微声响。

我僵在原地,举着斧头的手微微颤抖,目瞪口呆地看着大黄慢悠悠地重新趴下,仿佛只是赶走了几只烦人的苍蝇。

它…它做了什么?

为什么那些丧尸…会怕它?怕我们?!

我的目光缓缓扫过院子里这些看似普通的猫猫狗狗。小太阳在我脚边蹭着,三脚在给它的孩子梳理毛发,阿土在打哈欠…它们每一个,都显得如此平静,如此…**无惧**。

一个荒谬绝伦、却又无比清晰的答案,如同破晓的晨光,带着冰冷的穿透力,刺穿了我心中所有的迷雾和麻木:

丧尸…不攻击动物!或者说,它们畏惧动物身上某种特质!而那种特质…正是此刻弥漫在这小小院落中,与山下那沸腾的恐惧海洋截然相反的…**无惧**!

它们怕的不是生命本身!它们怕的是…**恐惧**?!

我踉跄着后退一步,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木屋墙壁上。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,斧头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。不是因为害怕,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、打败性的荒谬感和…一丝冰冷的明悟。

原来…原来我们重生的意义,不是挣扎,不是囤积,不是复仇…而是…恐惧本身?!是那弥漫在每一个重生者灵魂深处、对已知死亡结局的极致恐惧,如同黑暗中的灯塔,吸引着那些来自地狱的猎手?!

山下传来的惨叫声,似乎变得更加遥远,更加…可悲。那些拼命囤积物资、武装到牙齿、在堡垒中瑟瑟发抖的人们…他们越恐惧,越如同黑夜中最明亮的靶心…

“呵…呵呵…”我捂住脸,低低地笑了起来。笑声嘶哑、干涩,充满了无尽的讽刺和悲凉。笑着笑着,冰凉的液体顺着指缝滑落。

就在这时!

“突突突——!”

巨大的、震耳欲聋的螺旋桨轰鸣声,如同狂暴的雷神之锤,猛地撕裂了山间的宁静!狂风骤起,卷起漫天竹叶和尘土!一架涂装着迷彩、体型庞大的军用运输直升机,如同钢铁巨兽般,带着压倒性的气势,悬停在了青竹小筑的上空!巨大的探照灯柱如同实质的光剑,蛮横地刺破竹林幽暗的屏障,牢牢锁定了我们这方小小的院落!刺目的白光将一切照得如同白昼!

机舱门轰然洞开!几条带着战术手套的手臂伸出,数道冰冷的红点——激光瞄准器的光斑,精准而冷酷地落在了我的眉心、胸口!还有几个红点,则落在了院子里那些茫然抬头的小动物身上!

一个冰冷、毫无感情、通过扩音器放大的声音,如同神谕般从空中压下,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意味:

“下面的人听着!我们是‘火种计划’特别行动队!根据最高指令,奉命接管此安全区!立即放下武器,交出所有动物!重复!立即交出所有动物!违抗者,就地清除!”